陳沐沒想到馮保會親自來,馮保也沒想到陳沐居然只向他行拱手禮。
並不是說行拱手禮有多不對,實際上當馮保進入廳中時,那些人沒一個給馮保行大禮的,他們只是讓出上座,場面一下熱鬧起來,連主持宴會的人不需要陳沐操心了,幾個當朝大員自告奮勇,連帶着對陳沐都多了許多原本不該存在的尊敬。
各官獻茶把盞、簪金花、捧玉斝,彼此酬飲。
有馮保帶來的樂者彈琴唱曲,茶還未飲兩道,馮大伴兒便揮手,自有從人備馬擡轎,清開蹕道,諸多官吏出府送別,接着匆匆離去。
從頭至尾,馮保沒有對陳沐說一句話,甚至看上去都不像是專程來做客,明明這裡的一切都提不起東廠督主絲毫興趣,不與人交談、不飲茶不吃酒,但他還是在這坐了一刻時間。
馮保不是專程來做客的,但曲兒聽的很認真,聽人唱了三首曲兒,來串個門兒,一路走皇帝才走的蹕道由東安門回了皇宮。
這的確是串門了,因爲距離着實不遠,馮保過去在裕王府時就是皇太孫大伴兒,現在皇孫成了太子,但馮保依然經常出入東宮照看太子,有時就在東宮陪着太子讀書。
人們都知道,高拱可阻馮保一時,但阻不得他一世。
陳沐更清楚,因爲距離他僅有兩道宮門,現年七歲住在東宮的,是今後的萬曆皇帝。
就連徐爵都不知道馮保會來,陳沐更不知道馮保爲什麼要來給自己撐場面,誰都不知道。別人只知道,或許幾年之後將掌握內宮權柄的馮保,在客居京師的昭武將軍喬遷新居時,親自至府做客。
單單因爲此事,後來有二十三位客人追加贈禮,令陳沐多收了一千七百兩賀禮。
尤其是那幾個因陳沐很高興收下柳成龍梳妝盒而嘲笑他的官吏,一桌人給陳沐湊了一千兩,在次日補上,希望陳沐能不怪罪他們。
夜深人靜,顏清遙給桌邊枯坐的陳沐披上薄氅,她家老爺已經對着桌上一千兩銀子愣了很久的神了,像傻了一樣。
雖然千兩白銀確實挺容易讓人犯傻的,但顏清遙還是不免擔心她家老爺真的會因這些錢變傻。
“南洋不也挺掙錢的,軍爺看着這些銀子發什麼愣?”顏清遙撇撇嘴,道:“你兒子出海一趟能給你掙二十個這麼多。”
陳沐狠狠地深呼吸,戀戀不捨地把眼神從銀子上挪走,搖頭的動作緩慢至極。
“我看的不是錢,是權勢。”
陳沐從銀子裡看到一言不發的馮保,看到他自己,也這些銀子原本的主人。
“軍爺怎麼不跪,不跪馮公公會不高興吧?那天所有人都跪下了,只有軍爺還站着。”顏清遙斟酌地小聲說道:“如果他們都跟着軍爺拱手就好了,就不會顯得有些無禮。”
陳沐蹙眉回想,其實那個時候他頭腦很亂,所有人黑壓壓地起身離席作揖叩拜,動作一致地像排練過多少次,而他則完全未將這件事放在心上,反而當時滿腦子想的都是馮保怎麼來了:“不想跪,就不跪。”
跪天跪地跪父母,至多在這個時代跪跪皇帝也不是不可接受的事。
跪別人,就免了吧。
“不高興?”陳沐挑起一邊眉毛,臉上帶着幾分戲謔,但沒再說與現在身份不符的話,擡手叩叩桌案,讓顏清遙招呼奴婢把銀子收起來,“銀子在家留着花吧,我明日就走,去昌平。”
“明天,會有一個朝鮮人來,叫柳成龍,會給你送一隻螺鈿梳妝盒,讓家丁接待,我給他留了封信,不用見他,如果他有什麼要說的,可以把信留下,派人送往昌平。”
顏清遙分外驚訝,問道:“明天就走?”
“各路兵馬都快到京營,我要回昌平練兵,你在這住幾日替我過把京師有房的癮,最遲明年就要去宣府住了。”
陳沐說着攥了攥拳頭,勾起嘴角對顏清遙道:“你家軍爺這次北上,大發了。”
他有一種感覺,局勢的發展正在向他所期望的方向前進。
當此次大閱結束,今後兩年,都沒人能擋他的路。
他的兵書快寫好了,不過要說他寫的是兵書,恐怕也不全是,準確地說,陳沐寫的依然是手冊,而且是需要分別發放下去的手冊,涵蓋了旗軍、小旗、總旗、百戶、千戶、指揮使,以及細分爲騎、車、炮、土、輜、樂六大分類,各級將官的操練與指揮手冊。
除此之外,還有兩套使衛軍依據其地緣環境恢復至明初甚至超過明初的方法手冊,一爲生產、二爲獎懲。獎勵多種多樣,處罰就要少許多。
陳沐沒打算做個好人,如果事情的發展如他所想,當他人到宣府的時候,受到的外部阻力可以忽略不計,而內部阻力最簡單的處理方法就是老樣子——都是初犯留全屍。
這個時代大部分兵書,提高的都是將領作戰才能的上限,而陳沐的手冊,提高的是從旗軍到指揮使的下限,他的手冊不教人如何打仗,因爲就算是陳沐自己,也沒到可以教人如何打仗的份兒上。
儘管他還沒有打過敗仗,但自家人知自家事,他對運籌帷幄克敵千里之外的事,所知甚少。
如果所有旗軍都能依照手冊上的要求達到三成標準,那明朝在北方邊境綿延五百里的萬全防線便有一支不算廢物的後備兵力;如果能達到七成,那萬全都司則可以擔當應對北方的主力軍隊。
也就是徐爵聽說朝廷任命陳沐爲萬全都司僉事時所說的那句:這都是錢。
達到這個標準,宣府在額近十三萬軍兵,其中除衛軍外的營兵募兵則可革除或調防他處,宣府財政壓力有所減輕、京師也無需一年運送幾萬兩白銀補貼宣府。
倘若達到十成,萬全都司就能在塞外屯些田、種些地、養些馬,再殺些人。
那就達成陳沐對衛軍的期待了,從軍糧、軍費、軍械、軍馬的自給自足,到首級、功勳、賞銀的自給自足。
夜深了,陳沐吹熄了燈,桌案平靜地躺着一封信,信是留給柳成龍的,希望他回朝鮮後幫他尋個故人,多加照顧,教文習武、多學海事,將來合適的時間送來見他。
那個故人現在只是個家道中落的窮小子鄉巴佬,名叫李舜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