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璘沒說話,他明白下船取奏疏與書信的白指揮使爲何會一副吃蒼蠅的表情了。
他轉頭看看海面,回身皺着眉頭想對李旦問些什麼,張張口卻沒有說話,站起身在船甲板上踱步,踢了船舷炮尾巴一腳,渾身甲葉子抖得嘩嘩響,轉過頭指着李旦道:“弄點酒,船上有酒吧?”
李旦轉頭跑去船艙,他對乾爹的船熟悉極了,從呂宋回來沒在廣東待上多久,但已經上船玩過三次。儘管老白不讓人開陳沐的船,可對李旦來說,這樣的大船,只是在甲板上走動就已過極了癮。
船上不但有酒,還有老白讓人仨月一換的存糧,一應配備都是齊的。
李旦取來酒,陳璘飲了兩口,見白元潔登船,問道:“信上寫了什麼?”
“沒什麼,朝廷要在兩廣、福建、浙江新設戰船各二百餘條,都用鯊船形制,二郎讓白某調些船匠去南京支應工部張部堂,另外再幫他取些銀子。”
白元潔笑着搖搖頭,道:“朝廷讓廣東出給船費,廣東沒有,南洋衛有。”
“那就是八百多,不,廣西不靠海,那就是六百多條了。”陳璘心裡且煩悶着呢,又飲兩口,苦笑道:“這次陳某應當能領大船隊了。”
“確實能領大船隊,鎮朔將軍給朝廷的奏議裡,以後不叫水師要叫海軍,副總兵要領一支艦隊,七十二艘戰船。”白元潔說着把朝廷發來的奏疏遞給陳璘。
陳璘一目十行掃過,道:“糧船沒什麼用,即使巡行海上三日內也能轉一圈,何況沿海皆能補給。”
“等陳二郎變成陳帥,從北邊回到南洋,糧船就有用了。”
哐!
陳璘一拳砸在酒案,酒壺被掀翻在地,“陳某爲朝廷效力八九年,打了不知多少仗,幾經生死爲的就是老百姓能高高興興曬太陽,沒有戰事,現在我那義兄弟一封信回來,要引人攻明。我真就不明白了……廣東這才過上幾天好日子?”
“說是呂宋夷人想攻打大明,就書信裡什麼幾十個人從濠鏡登陸,就不說他們也是在議這事,就是真來了——連濠鏡三個百戶所都打不過,他何必再開戰端!”
白元潔其實心裡也膩歪,要說真告發陳沐,他和陳璘都做不出這樣的事;可引番夷攻大明,不論居心是好是壞,更是不可能。
陳璘皺着眉頭朝向李旦,“你義父鬼迷心竅,你就不勸他懸崖勒馬?”
這事真的難以想象,大明朝的鎮守北疆的鎮朔將軍,派人到南邊找舊部好友勾結外敵攻打大明?
“侄兒勸了幾句,畢竟這事幹系太大,但誘西班牙人率先來攻。”李旦攤攤手,“是件好事。”
陳璘像聽到天大笑話,嗤笑道:“無稽之談,這如何能是好事。”
李旦斂起袖子露出傷疤,擡手指着遠處海上空中飛行的大鳥,道:“那些鳥,在我小時候是沒有的,它們跟西洋人的船艦一起過來,這些年越來越多,尤其呂宋,航路上滿天都是;在呂宋,那有數萬定居的明人商賈、百姓稱我爲甲必丹,求我幫他們決斷事務,那些奴役他們的西洋人,義父說他們的國家叫西班牙。”
“他們的國家遠在萬里之外,但馬六甲、呂宋,大明的屬國被一一攻掠,不講羈縻,搶走看見的一切,奴役剩下的人。”
“西洋人和我們不一樣,不單單在眼睛、皮膚、頭髮的顏色。”李旦指指心口,“他們似乎每個人都懂算數,精於銃炮、貿易與航行,富有智力但無恥不知禮義,爲想得到的一切不擇手段且不認爲那是錯的。”
“聽起來……”陳璘又飲了一口酒,皺着鼻子,道:“你像是在說鎮朔將軍。”
李旦楞了一下,細細想來陳沐確實和他所說很像。
一旁依靠船舷的白元潔已笑出聲,走過來從甲板上拾起酒壺晃了晃,飲了一口對李旦道:“接着說,別聽他打岔。”
李旦搖搖頭,“義父和他們不一樣,義父並不無恥,知禮義明事理,況且,義父的不擇手段是他堅信這麼做的對的。”
“有什麼分別?勾結鎮將誘敵入侵是忠,串通倭寇售賣銃炮是義?陳某根本不知道他想做什麼,他可知道此事稍有差池就是萬劫不復!”
“沒有萬劫不復,盤踞呂宋的西班牙人少得可憐,妄自尊大行徑野蠻,他們的大船僅有十幾艘,根本不會是南洋衛的對手,只要抓住稍縱即逝的戰機,就能攻下呂宋!這是開疆擴土的功業,爲此哪怕冒險都是值得的,何況根本無險可冒。”
陳璘沉默良久,擡手找白元潔要酒壺,接過酒壺卻發現是空的,幾下搖晃用力拋入海中,轉頭對李旦問道:“你確定,他們只有十幾艘大船?”
“像這麼大的船,只有一艘,有時在、有時不在,其他四百至千料戰船居多,達十數艘;餘者皆爲小船,他們的船便於炮戰,但主要目的還是跳戰,大船像海上營寨般,船首有撞角、艏樓很高,比福船還高,一旦碰撞後他們的水兵能輕易登上其他戰船。”
“但是火炮,並不強於南洋水師鯊船,我和林鳳跟他們的千料炮船在海上打過,小鯊船對付他們只要不接戰,能佔盡便宜,福船吃虧得多,他們船上多用且勇且憨的倭人,跳戰最是兇悍。”
不知陳璘被李旦話語中哪一句所打動,看上去竟有些接受的意思,問道:“說說想法,如何引誘他們來攻南洋衛,除了南洋衛,廣東各地都扛不住十幾艘大船的進攻。”
“這個容易,收買些倭寇與海寇,水師只需跟林鳳演一場反目成仇的戲,找些廢船在海上相轟,讓海盜看見,露出我水師戰力弱勢打了敗仗元氣大傷的模樣,水師退入伶仃洋,他們自會去散佈消息,何況還有我推波助瀾。”
“我去呂宋繼續當我的甲必丹,一旦開戰,我會率艦隊跟他們一同過來,中途倒戈以防不測。”
“回來時義父說了,他盯着呂宋和馬六甲已經許多年了,準備充足且有心算無心,即使是最平庸的將領都不會在一開始輸掉這場海戰。他說要復仇,我也不知是爲誰復仇,義父沒有細說,可能是爲過去的朝貢國吧——義父說,等他回來,要用大炮轟開西洋人的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