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沐的想法,其實也是礦主、礦工吃虧,礦山開不成,弄不好今後還會被報復,留給他們的恐怕只有背井離鄉一途可走。但他也沒有別的辦法,在這個時代,礦工囚禁官吏、衝突官軍,已經是民變了。
而民變,在這個時代絕大多數官吏看來,都應當鎮壓。
誰都可以鎮壓,唯獨陳沐不能。
“不行!”
“不可能!”
對陳沐的提議,朱襄與張永壽下意識同時拒絕,但接着他們望向四周,張永壽率先軟了下來,狠狠地看了陳沐一眼道:“不過當前,也只能如此了。”
他不像那個稅吏那麼傻。
形勢比人強的道理,張永壽還是明白的。
朱襄的反應就有意思了,他看着陳沐居然笑了起來,隨後沒好氣地對山主楊帆問道:“這皁吏從你這兒圖走多少銀錢?”
楊帆是幾人中最期待轉機的,陳沐的出現把原本已接近崩潰邊緣的他從懸崖上拉了回來,此時聽到庫大使發問連忙答道:“二十餘兩。”
陳沐暗自咂舌,先前不直說這稅吏索賄幾兩銀子,怎麼如今成了二十多兩,就爲這麼一張十兩銀子的鐵票,楊帆居然能讓稅吏斷斷續續訛詐二十多兩……他在這兒開礦一年刨去礦工僱錢,能掙二十多兩?
呸!
要能掙二十多兩,他還至於被逼到絕路上?
朱襄轉頭想提起稅吏的衣領,動作到半截又彷彿不願髒了手,俯身嫌惡道:“朱某缺少管教竟叫你做出如此骯髒事,錢都吐出來十兩依陳總旗的話交與張百戶撫卹旗軍,十兩交與官府交差,若交不出來就去蹲大牢吧!”
“二十兩銀子的事。”朱襄即是氣憤又是懊惱,擡腳踢在稅吏屁股上罵道:“還不嫌丟人嗎,自己爬起來滾蛋!”
朱襄看都不看稅吏與楊帆,朝張永壽及陳沐拱拱手,道了聲:“今日之事,朱某回還定如實稟報蕃臺,如此朱某便先出去了。”
朱襄率先離開,礦工見他不追究,紛紛叫好讓出路來,此時此刻彷彿他們都忘了還躺在地上的傷工與先前與旗軍血拼的死難者。
張永壽見朱襄並未受到阻攔,也不說什麼,皮笑肉不笑地對陳沐說了句,“陳總旗,張某也會將事情原原本本告指揮使,你好自爲之。”
陳沐咧嘴露出滿口白牙,低頭拍拍先前穿行林間掛到的浮土,對周圍感激的礦工抱拳隨後說道:“既然事了,陳某便也走了,諸位還是早些散去,省得夜長夢多。對了——我是陳沐,清城千戶所總旗,你們體格都不錯,如今毀了礦山,若日後生計困難可到安遠驛站入我麾下,軍戶不至富貴,但陳某旗下尚能溫飽,告辭了。”
楊帆等人對陳沐再三下拜,被簇擁着走出人羣讓他心裡非常滿足,但更多是感慨世道艱難。
在他看來沒有激起民變,還給軍卒得到撫卹,偏偏最該感激他的兩個人沒有感激,反倒是受了氣的礦工感恩戴德。這是什麼世道,這世道的價值觀又是什麼樣的價值觀?
也就前後腳功夫,張永壽呼喚躲在山上的旗軍相互攙扶着下來,陳沐知道這小子心裡一定恨透了他,所以也沒自找不痛快地同他搭話,哪兒知道張永壽自己走上前來,又換了一副笑臉拱着手說道:“陳小旗好威風,不費一兵一卒達成所願。”
說着,張永壽指向山坡上結陣的旗軍,笑着問道:“早就聽靜臣說過陳二郎練兵有術,難怪能有禦寇大功;都是同樣的軍戶,在陳總旗麾下就是不一樣,你我老相識了,不知可否傳授一二,再到臨戰張某也能求個自保。”
陳沐早就知道張永壽是個笑面虎的心性,對他防備頗深,本不願同他再攀上交情。不過眼下張永壽既然開口,陳沐索性停下腳步,笑着對張永壽問道:“張兄看不上那十兩銀子吧?”
他不缺錢,看不上那十兩銀子,自然也不會感激陳沐,更不會因此諒解陳沐把他喊下來置身險境,但張永壽同樣也不理解陳沐這時候說十兩銀子是爲了什麼。
“這和練兵,有什麼干係?”
“那不是給張百戶的,是給死傷旗軍的。”陳沐挑着眼睛望向張永壽身後互相攙扶的悽慘軍戶,笑道:“陳某毫無家學淵源,只知道練些隊列,教旗軍熟練技藝,哪裡懂什麼練兵。但是張兄,你總喂他們吃草,打起仗來卻希望他們像狼一樣爲你而戰,這怎麼可能呢?吃的是草,上了戰場就只能像馬一樣跑得比你還快,追都追不上啊!”
說罷陳沐不再停留,扶着刀柄走到山坡對部下一揮手,驕傲極了,“走,回安遠驛——朱庫使還沒走?”
陳沐一看那穿着桃色袍子的布政司庫大使朱襄還沒走,正揹着手跟邵廷達站在一起,見陳沐過來這才翻身上馬,回頭指着被兩名旗軍押着的稅吏,說道:“這蠢材方纔竟想逃走,多虧陳總旗部下得力,纔將他拿下。回程一條路,不如同道而行,陳總旗?”
陳沐能說什麼,接過魏八郎牽來的繮繩翻身上馬,探手向前對朱襄道:“請!”
行不過幾步,朱襄對陳沐問道:“陳總旗,方纔在下有一事不解,還望解惑。爲何張百戶帶兵來此,礦工便與之血戰;陳總旗帶兵至此,礦工卻甘願束手,前前後後死傷數十,最後卻不過二十兩收場,這是爲何?”
踱馬而行的陳沐楞了一下,差點脫口而出‘張百戶傻屌’,但到底還是忍住了。
斟酌片刻,陳沐對朱襄笑道:“張百戶當礦工爲變民,自當討伐;陳某當礦工爲礦工,所以相安無事。百姓食不果腹受皁吏欺辱還能對朝廷保有敬畏忠心,陳某又何忍一定逼反他們呢?”
陳沐只是隨口一說,朱襄卻不知想了些什麼,沉默打馬良久才幽幽道:“陳總旗有見地,去歲廣東李文彪、李珍父子造反、江西謝允樟、下歷賴清規造反;前年浙贛礦工民變、四川蔡伯貫起白蓮教,都有你言語中的緣故啊!”
注:朱襄就是個稅官,別因爲姓氏多想。
明朝嘉靖年間民亂兵變有籍可查、聲勢浩大者四十五年間四、五十起,因明朝此時財政已入不敷出,開支是收入的兩倍以上,不斷向南方加大攤派稅銀,致使各地民亂、兵變不斷。在民亂中,參與造反的主體爲農民、鹽徒、礦工,分別代表日漸繁重的田稅、鹽稅、礦稅。
但現在並不是賦稅最重的時候,普遍認爲礦稅加重是萬曆皇帝下派中官擔任稅監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