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日子裡陳沐忙得腳不沾地,在白古會見前來求見的各地土官,作爲戰敗者能留下性命已是天降恩德,不過只要將性命保住,這些掌權者肯定擔憂自己接下來何去何從。
各地趕來的或使者、或土官親至,在白古城街上住了兩條街,陳沐要和監軍陳矩與他們一個一個地會面,他要切實調查大小上千個土官的心態以及對此次明緬,不,是緬甸軍民宣慰司平亂的戰事看法,以及今後想法。
仍舊三宣六慰也好、改土歸流也罷。
陳沐在收集自己對這片土地的調查報告。
這無關戰報,監軍的戰報早在戰事結束便跟着莽應龍一道送往京師,但這會涉及到朝廷對三宣六慰乃至雲南的戰略轉變。
不是說陳沐將自己看得對朝政有多大影響,也不是他做的這些有多難,這一切並不難,但整個雲南都沒人願意做,因爲沒有人像他一樣重視土官,也沒有人像他一樣有深刻了解三宣六慰與安南的心,重要的是這份心。
等他的分析送入朝中,這就是孤證,顯而易見西南一場大勝,朝中但凡能與此事扯上半點關係的人都想來分一杯羹,最容易的手段便是在戰後安排上奏手本,以撈到自己的功勞。
但不會有人比這份來自南洋軍府的手本還要言之有物。
中南半島礦產幾何、畝產幾何、玉石几何,他們不知道,陳沐知道。
他忙,旗軍也不得閒,往來奔走測繪地圖的測繪地圖,例行巡邏各地的巡邏各地,在暹羅、阿拉幹邊境陳兵震懾的陳兵震懾,剩下的人則忙着把醃製好的耳朵精請出來,各部依照戰功、戰報來先期分配戰功比例。
不能按數目來算,依照六部記功官吏的吝嗇勁兒,一千隻耳朵精到他們手裡能查驗五百就已經是開了大恩。
現在這幫吝嗇鬼要來了,這關係到旗軍富貴,是萬萬不得馬虎的。
但那是旗軍的想法,陳沐不這麼想。
“過去軍功,南洋軍府自籌自算,朝廷都沒過問,只戰報傳送還京便了事,戶部是不給兵部撥銀餉撫卹的。”
白古王宮內紮起了中軍帳,朝廷官吏要來,陳沐也要在意自己的作爲,他端坐帳中磨痧着短短的鬍鬚,與鄧子龍等人合計道:“張閣老這次,是什麼意思?”
聽着邵廷達笑呵呵地道出:‘朝廷要給咱發餉唄!’這種癡心妄想,還能得到諸多將校的贊同,陳沐很是灰心喪氣——他從未如此思念老瘋子徐渭與力學單位趙士楨。
“怎麼,沐哥不這麼想?”
邵廷達的笑臉緩緩憋住,胳膊肘輕輕碰碰沒說話的石岐,道:“說書的,這啥意思?”
石岐沒好氣地看了邵廷達一眼,道:“咱的好日子到頭了,六部要拿南洋軍府的權,弄不好這還只是開始……但帥爺的好日子要來了。”
石岐前半句說出陳沐心中所想,自朝廷派遣記功官來三宣六慰,並計算南洋軍戰功時,陳沐心裡就有這種感覺,他對石岐道:“說說,好的壞的,都說說。”
“二爺,這不是軍議吧?行,那我就隨便猜猜。屬下覺得朝廷派人記功,也不會給南洋旗軍按功發賞,北邊二帥部下戰功賞賜、撫卹算下來少說二十萬兩,咱南洋撫卹少、但戰功也不少,首級功不如他們,但首功、奇功、攻城功、野戰功,賞銀一點不比北邊少,興許還要更多。”
“別說是朝廷給咱賞賜,朝廷不讓南洋軍府把北邊二帥的賞銀一併出了,就不錯了,而且估計南洋軍府出北邊二帥部賞銀的事咱跑不了,無非是換個說法,或是從南洋今年京運裡刨出來。”
“不爲發餉,那肯定就是南洋軍府權重,朝廷想法子分權,不過這是海外,如日中天的時候分權,頗爲不智。在下斗膽猜測,朝廷並不單單是想奪二爺的權。”
陳沐排行老二,早年白元潔就叫他陳二郎,南洋系將官都是舊部,私底下瞎稱呼慣了,陳沐並不在乎,不置可否地點頭道:“你接着說。”
石岐受到鼓勵,點頭道:“上面那是最壞的結果,朝廷猜忌,來分帥爺權;要說好事,諸位不覺得帥爺官職太久沒升過了麼?像俞帥那樣,就算再怎麼遭貶,官銜要往上升吧?”
鄧子龍笑道:“往上升,能升早升了,別管在外海還是入朝中,內閣那位閣老是清楚陳帥才幹的,能往哪升?”
“要說一省總督,或換個軍府做都督,我鄧子龍把頭放這兒,要說陳帥沒做這個的才能,鄧某把頭換成這個!”
鄧子龍拍着沉香木桌案這樣說着。
接着話鋒一轉:“可要真做一省總督?”
“那不是光有才能就能做的,那些老官兒說話做事,大帥能聽懂?一聲令下能像南洋軍府使命必達?”鄧將軍倆手一拍,道:“上任用不到仨月,保準氣得讓杜鬆提火藥筒把下屬官吏府邸炸個遍,弄不好直接朝衙門放神威箭了!”
陳沐覺得鄧子龍是把話說到點子上了,張居正應該比鄧子龍還清楚,讓他辦事,不能有所掣肘。
那現在這是什麼意思呢?
石岐聽着鄧子龍的話光偷笑,笑着見陳沐眼光又朝他往來,連忙接着道:“因此屬下猜測,只是猜測啊——南洋大臣,除了陳帥,其他人都做不好,就算高公來做,也是不成的,因爲高公不會帶兵打仗,只有陳帥能做。”
“但陳帥不可能一直做南洋大臣,過去哪怕有新明島,到底還能算南洋,可現在西邊出了馬六甲,東邊馬上要組織船隊去墨西哥,這還能算南洋?那南洋得多大,直接改名叫海洋大臣得了!”
“倘若陳帥官升旁處,南洋軍府何去何從,南洋大臣還能有傾國之權?”石岐搖搖頭,前一刻還言之鑿鑿,見衆人都不說話,心裡又麻了起來,道:“我就是猜猜,朝廷總不能就因爲猜忌就分權吧,那過去那麼多猜忌,陛下與閣老還不是對陳帥極爲信任,不能是猜忌。”
“我就是猜猜,都別當真啊!”
石岐這麼說了一句,緊跟着納頭便拜,道:“陳帥,別管你去哪,一定拉上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