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海外夷人封國?”
北洋軍府的前景無疑是好的,這在做實事的朝臣們眼中已成公認的好去處。
就像過去南倭北虜大患時的九邊與東南,只要有纔能有野心,倭寇能讓名不見經傳的登州指揮僉事成爲薊鎮總理,能讓小小的台州知府成爲兵部尚書,更別說那些歷任九邊名震一時的文臣——是有雄心壯志之人嚮往的風雲地。
四洋也是如此,海外意味着財富無人不曉,就算本來無法知曉的如今看見陳沐,動動腦子也知道他散財童子的名號是怎麼來的,沒人覺得陳沐是生性大方。
涉及錢財,最愚鈍的明人都會擁有透過現象看本質的才能,大方的本質是富有。
不過一涉及到具體工作,葉夢熊就抓瞎了,北洋軍府住了個萬里之外來的外國人,東洋大帥還準備給請奏皇帝封他爲王?
葉夢熊眨眨眼,語重心長地對陳沐道:“陳帥,即使手本奏上,閣臣應允、皇帝歡喜,國朝詔書能管到那邊?我看過天下輿圖,那並非我宗藩之地。”
“管不到。”陳沐擱下軍府的書信,笑道:“但要管,葉公知道爲何南洋諸國對我朝皇帝信服,就連國君交替都要遣使來請皇帝冊封麼?”
北洋軍府衙門不算安靜,雖然並不吵鬧,但當步兵校場旗軍放銃時總能聽見一點聲響,人們曾因炮術校場距離過近而提醒陳沐,不過被他以提醒軍官勿忘戰事而回絕,以至於如今在軍府衙門辦公時常覺得戰場就在附近。
又是一陣銃響,葉夢熊皺着眉頭,他還真沒細想過諸國爲何會恭敬大明天子,仔細思索半天,說出耐人尋味的四字,道:“祖宗遺德。”
人們希望自己更有道德,但世界運行的本質大多時候是殘酷的——元朝發兵打過大多數國家,三寶公下西洋的龐大艦隊向半個天下宣告中國鼎革,建立了全新的華夷秩序。
“下官並非說不應冊封,陳帥應當知道我的,同僚多言男兆文質好戰。”葉夢熊自嘲着說着他因阻止議和而受貶的經歷,道:“對待不臣之人,自應發兵討伐,可朝廷的心腹大患應當在北方!”
“就算再被貶一次,十次!我也是這麼認爲的。議和設口市的初衷是以議和休養生息再待戰事,如今朝臣皆以爲北虜之患已經消弭,邊事廢弛。”
“如今人們只將目光投向海外,人人追逐富貴卻忘了北疆,東洋封國必會引起戰端,抽調國力投向海外,重金撫虜的招安政策非長久之計,難道似陳帥這樣的清醒之人不是這麼認爲的嗎?”
陳沐沒有說話,他只是想起了海瑞,想起海瑞說他父親死在倭患之中,南倭北虜不過區區四字,卻重過千斤。
他們是受過南倭北虜之害的一代人,於國家而言,就像是被割了一道傷口,傷口會癒合,可這疤還在那,只有到這代人都入土了纔會慢慢淡去。
也只有他們,纔會在懷揣這種念念不忘、耿耿於懷的力量。
“我們與北方打了很久,九邊軍將歲費米糧八百萬石,我當然希望一絕後患,在軍事上解決北方禍患,過去中原之國是有過先例的,漢朝曾將匈奴人驅趕向西邊,唐朝邊軍時常出塞,但我們沒有這樣的能力——並非是我軍將不強,不敢與之搏命,實在是沒有餘力組織一場大規模陸上遠征,而再次開展,可不是單單一場遠征就能解決。”
“朝廷一年歲入,九邊軍費與宗室祿米花去大半,我擬向大東洋遠航萬里,備軍士兩年兵糧才止三十萬石;要打一場一絕北方後患的大陣仗,九邊兵齊出,各地動員要民夫百萬,行軍板升的路耗就要百萬石米糧。”
“要朝廷拿出糧食不難,但這要打空三年國力,現在看來打也未必能贏。”陳沐微微抿嘴,擡手點在桌案上道:“不如先把問題解決掉,南洋已有成效,內閣前番來信,欲在天下通行變法後即着手向海外新明等地轉封藩王,如此一來蕩清沉痾,我國力必將強盛,誰都不敢作亂。”
“其實對北疆,我有別的想法,我們未必非要做敵人,在日本有個故事,三個家族領地相近,既要向外開拓,又擔憂腹背受敵,因此相互聯盟;在我國更早的時候,更有尊王攘夷之說,尊崇周王室,諸侯不兼併,侵奪外夷地。”
陳沐探出手來,道:“古人云王者無外,我們與北方強鄰一直有很深的交際,他過不下去便要我打,我過不下去也要打他,只不過我們一直過得很好,所以戰爭很少停息,但如果我們有共同的敵人呢?”
“我招募過他們的人爲我作戰,俺答與各部酋長也樂於如此,他現在是我們的順義王,各部首領都是都督同知,但我們沒有管轄他們的能力,爲何不想辦法真的治理他們,真的讓他們成爲我們的都督同知?俺答也是尊崇大明天子的,即使有人不尊崇,北洋軍的鎮朔將軍也能教他禮義。”
“我希望讓蒙古騎兵與女真勇士在天津乘船出海遠赴亞墨利加成爲常態,更希望他們在那邊得到天子的封地,不願得到封地的人也能帶着財富回到大明的漠北都指揮使司,讓普天之下流傳大明勇士四海爲家的傳說。”
“生逢此時,我等都受過時代的刺激,也許葉公與南洋的海公受到南倭北虜的屈辱會影響一生,我也一樣,但不是南倭北虜。”
陳沐的眼神有一個瞬間變得狠歷,不過接着又溫和如初。
他輕輕笑着,語氣平淡:“在紫禁城,先帝捨不得吃餡餅。”
“也許他不是捨不得,只是像尋常百姓般抱怨宮裡的東西太貴,但我看見了,就知道自己應該做些什麼。”
“我不知道先帝想要的天下是什麼模樣,只知道不論今後是什麼模樣,後人都會說這一切奠定在先帝掌國之時,葉公說皇帝的詔令在大洋那邊沒用?對的,現在還沒有用,因爲我們在那片從未涉足的土地上沒有法理。”
陳沐不再說話,放在桌案上的拳頭微微攥緊。
世上本無法理,直到有了第一個拳頭大的人。
“那是因爲陳某還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