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陳沐心中所猜想的事情一樣,萬曆皇帝實際上並不是非常關心張居正奪情與否的問題,不過與他想象中不同的地方在於,萬曆皇帝之所以不對這件大事極其上心,是因爲他對自己的自信。
就像陳沐試着在宮中將話題從東洋艦隊出海引到張居正奪情的事時,萬曆皇帝極爲詫異地將兜里名叫‘暹羅小廝’的奶貓命親信的年輕小宦官帶走,正色道:“朕不是已經下詔了,老師不能離開,誰再多言,一起升到亞墨利加做官!”
耳房位置隱蔽,與東暖閣互通,小門僅容萬曆這麼高的人通過,平日裡被厚重高大的書架遮擋,推開書架才能發現別有洞天。
“國家國家,先有國再有家,朕更喜歡靖海伯掛在嘴邊的帝國,不過老師不太喜歡。”萬曆皇帝說着微微讓開乾清宮內通向耳房的書架,對陳沐道:“靖海伯是不是看着眼熟?”
原本就不算大的室中又被屏風與高至殿頂的書架隔開,另一邊有耳房正門通向殿外,這一邊則被隱蔽得極好。
內裡情形一時還看不清,陳沐轉頭向小萬曆看了一眼,就見他嗖地一下便通過書架竄進黑咕隆咚的室內,擡腳踢了書架旁不知哪個位置,幾盞琉璃燈照亮狹小的空間。
起初陳沐以爲這只是小孩子的秘密基地,直至琉璃燈亮起,他才知道內有乾坤。
他眨眨眼,看看耳房室內陳設,又不敢置信地望向萬曆皇帝。
牆角放着一具來自意大利米蘭風格的騎士板甲,頭盔上扣着葡萄牙的黑檐軟帽,帽子上還插着兩支鳥毛。
側牆角掛着塗赤漆繪明字的箏型盾,牆上兵器架懸各式鳥銃、歐式劍、倭刀以及戚家刀,屋子正中間有一方巨大沙盤,簡略堆出大明,不,這不能說是大明,基本上是中華帝國故有影響圈,北方的蒙古、西南的暹羅,都在圖上。
正中牆壁上掛着世界輿圖、南洋輿圖等幾幅圖卷,用的都是卷軸下拉回縮的手段,尤其另一側邊牆壁上還掛着一副肖像圖,圖上是萬曆皇帝身着包括龍紋胸甲、尖頂盔槍六瓣甲神盔及甲裙等全套武具,一身戎裝地按劍而立。
這種陳設方式陳沐不能再眼熟了,讓他傻眼——絕對不會有錯,這是他家!
南洋衛港那個家,裡裡外外都是兄長白靜臣按他的喜好給張羅的,幾乎原封不動地被搬到象徵至高無上權柄的紫禁城裡,就在這與皇帝寢宮相通並不起眼的耳房中。
那副傻乎乎的畫像,小萬曆跟他家裡那副不太像自己的畫像就連動作、姿勢都一樣!
“這……”
陳沐用眼神請示萬曆後,兩手以一種小心謹慎的彆扭姿勢把牆壁上懸的鳥銃端起,看着銃牀上的木刻上漆銘文——‘嘉靖四十六年春,清城千戶所關元固制’,銃身有兩道刻痕,握柄上則是一板一眼的‘沐’字。
沒錯了,這就是他的銃,天底下不會有第二杆,這是付元拿銀子跟當時清遠一個王姓總旗換來的舊銃,由關元固重新制作銃牀,那時他還有另外一杆倭銃,兩杆銃隨他參與了守衛清城千戶所之戰,尤其顯眼的是上面標註嘉靖四十六年春的銘文是錯的。
實際上那時候是隆慶元年,只不過清城地處偏遠,未能及時收到先帝駕崩新皇改元的消息。
他還以爲是仿製的呢!鬧半天小皇帝派人把他家搬過來了,這算皇帝繞過朝廷私自抄了帝國重臣的家吧?
這不是傳給後輩的古董,這是要跟着老子下葬的文物啊,想想吧,將來有朝一日,名留青史開外洋明朝重臣墓葬被考古挖掘,取出親手用過的鳥銃,而且銘文還是錯版,見證陳某人從小兵到將軍傳奇故事的重要道具,這將來是要擱在國家博物館裡的啊!
你,你就這麼給弄到紫禁城裡來了?
小皇帝這會兒可沒有做強盜的覺悟,叉着腰可驕傲了,一揚下巴道:“在靖海伯兒子週歲時,朕派王安去你家送個小禮物,在南洋衛撲了個空,又乘船去南洋軍府衛島,回來王安說你府邸陳設非常別緻,有這樣醉心軍事的大臣是朝廷之福。”
“朕聽說你那南洋衛港的府邸也沒人,這些物件回頭都該壞了,便大發善心,賜你這些沒用的武具有個好着落——搬到朕家裡來。”
“將來等朕親政,就把它們都放到國庫,幫你保養着。”
得了,也不用接着看下去了,那板甲肯定也是在印度果阿造的那套,戚家刀是王如龍送的,倭刀則是戰利斬獲,還有另一邊放的倭鐵甲。
陳沐聽着小皇帝這套說辭,眼睛瞟向箏型盾上那原本該是陳字如今卻明顯經過新的上漆處理塗繪‘明’字——他怎麼這麼不信呢?
這肯定成小皇帝的私人寶庫了!
“臣還以爲陛下是在此處藏什麼,卻沒想到是這些東西。”陳沐能說什麼呢,只能作揖道:“臣多謝陛下厚待!”
小皇帝嘿嘿笑着拍拍手,揚臉兒道:“舉手之勞,不必多禮。”
說罷,又正色道:“叫你來可不是看這些,朕確實在這藏了東西,天底下只有朕、王安、張宏三人知道,現在靖海伯是第四個,別讓別人知道!”
“尤其是馮大伴與張先生,老師還好,若是叫馮大伴知道了,他一定會向母后告狀!”
說着,小萬曆把手指向耳房正中的沙盤,示意陳沐仔細看。
在完全依照講武堂地形圖以稚嫩手段推就的沙盤上,在明朝北方沿海有一處地方駐紮着十幾個精緻的陶俑兵人,比南洋北洋用的還要精緻,完全比照如今北洋新軍的模樣制定,而且還上了漆。
“朕打聽了,北洋軍府一年練兵一期,一期是一衛兵馬,五千六百。”小皇帝說着側側身子,倆手插在上衣兜裡,挑挑眉毛問道:“你走以後,亞墨利加要用幾期兵力呀?”
“跟朕說說,剩下的兵,朕有用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