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沐原本以爲像他這樣的天賜英雄,在生活中總會比別人遇到更多磨難,卻沒想到自己經歷兩個月的航行後,居然平安抵達麻家港。
就連穿越黑水靺鞨羣島時躲避浮冰都連碰都沒碰到他的海上長城艦。
整個航行過程最讓他意外的,就是一丁點兒意外都沒發生。
這讓欣賞麻家港美景的陳沐感到分外挫敗……爲這次冒險,他可足足準備了一年多!
如果從派遣麻貴開始算起,那就整整四年了!
立在海上長城稍高出甲板一人的船艉樓上,陳沐迎着凜冽寒風望向麻家港海灣。
天空飄着像大霧般的雪花,呼嘯的冷風讓人睜不開眼,即便如此,銀裝素裹的麻家港依然美麗非凡,尤其是岸邊扯地連天的營房上那抹了灰的白牆綠瓦,還有雪中搖曳的大紅燈籠,撞色予以他非凡的享受。
但他這種因無意外稍稍慾求不滿的閒適心態,很快就因爲登陸亞洲後左艦隊長官石岐的報告而沉下臉來。
他弟沒了。
在躲避浮冰時,邵廷達所率領的前艦隊滿帆航行,各艦隊本就在海上拉開數十里距離,穿過羣島後面的艦隊又刻意沿岸放緩速度,以給前軍艦隊充足入港的時間。
畢竟誰都知道麻家港不是大港,只是麻貴率殘部修造的小港,大批輜重一定會造成航道阻塞,戰艦又比商船大得多,五支艦隊一起靠岸,恐怕會更加手忙腳亂。
石岐專門給邵廷達所率前軍艦隊留足了時間,沒想到自己還是第一個趕到麻家港的,並且直至五支艦隊中第四支陳沐中軍艦隊都抵達了,邵廷達還沒過來。
他立在棧橋上接應陳沐,小聲道:“該不會出事了吧?”
說得陳沐心裡一咯噔。
頓了頓他才果斷地搖頭道:“出不了事,出事來的路上就看見了,八成是向南偏航遠了,亞洲海岸長得很,飄不出去。”
“莽蟲帶着工匠和犬馬,還有兵將足用一年的糧草,最壞不過是飄到西班牙人的地盤上去,只要他不是發了瘋攻打墨西哥城,誰能打過他?”
“放心,出不了事。”
陳沐說罷,定下心神,掃視一衆迎接自己的將官,在人羣中找到麻貴、麻錦及幾個他能認出來是早年派遣苦兀島的熟悉面孔。
當年從馬芳麾下調派至他身邊時麻家兄弟還是兩員英俊的年輕騎將,如今纔不過三年,面上已是飽經風霜模樣大變,看上去蒼老十歲不止。
陳沐當即快步上前二話不說行出拜禮,道:“諸位將軍勞苦功高,一別三年讓大明在亞洲立定跟腳,請受陳沐一拜!”
麻貴與麻錦對他是有怨氣的,真的有怨氣。
這怨氣不是說陳沐哪裡做的不好又或是他們將自身承受苦難怪罪於陳沐,不是的,這怨氣來源於爲何挑選他們做東征將領。
人各有命,若有的選,他們也想像付元、像石岐,甚至哪怕像迷了路的邵廷達,在這個時候,在麻氏兄弟已在這片明人不曾到達之地,用三年的時間在這片未知之地走完西班牙任何一支探險隊三十年都沒走完的路之後,他們像英雄像勝利者一般駕艦隊統萬衆跨海而來,來了就有住的地方、有情報、有地圖,什麼都有。
但他們的怨氣不知該從何說起,也確實無從說起。
沒有人說虛言客套的話,麻貴與麻錦只是咬緊了牙關看着陳沐行禮,他們也一言不發地向陳沐回禮。
回禮是規矩也是對長官的尊敬,不推辭,是這一禮他們應當應分。
行禮結束,麻貴這纔再次拜倒道:“稟報陳帥,苦兀島總兵官麻貴,率部於萬曆二年入亞墨利加,至今測繪海岸沿線一萬四千七百里,大小島嶼九十七座;其上大小部落二百三十三處,生民近十萬;標記林場、漁場、適合開墾荒地共二百餘處。”
“標下現餘可戰旗軍,一百,一百九十六人。”
其實他們不說客套的話,反而讓陳沐心裡更舒服——太多意外了,至少在苦兀島遠征軍身上,太多所有人都不願看見的情況發生。
麻貴率軍東行時,他沒想過戰船會被凍在海上,他只是幸運地選擇了一條能夠讓他們及早抵達陸地的路,如果當時他選擇率衆回頭,被凍死的人或許更多,並且他們將永遠都不知道離亞墨利加究竟有多遠。
陳沐也不想這樣,在苦兀島遠征軍最該得到補給的時候,麻貴失去消息半年,倪尚忠於沿岸搜尋卻只找到他們廢棄戰船的殘骸,全天下都以爲他們死了。
執掌南洋的陳沐更沒有辦法抽身,那段時間恰恰是麻貴部減員最厲害的時間,後來得到充足補給,哪怕只是半年一年輸送一次,麻貴部都沒有再出現那時的情況。
“請麻帥召集麻家港所有旗軍。”陳沐深吸口氣,將麻貴扶起,道:“在校場,東洋軍府論功行賞。”
在等待旗軍自港口、左右百戶所集結的時間裡,陳沐沒有鑽進屋子躲避風寒,校場的積雪很厚,但陳沐並不覺得冷,襯着兔毛的雙層牛皮鐵靴踩在雪裡,一腳深一腳淺地漫步在這片遠征軍披荊斬棘的土地上。
港口的旗軍在各部將領的指揮下搬運着一箱箱輜重,校場旁的畜欄中,幾頭體形巨大的野牛依偎在磚牆下乾草堆旁取暖,所有畜欄中唯獨看管野牛的畜欄沒有木頭柵欄。
陳沐感到詫異,那些披着長毛的巨大野獸用謹慎的目光看着校場上的人,既不畏懼也不憤怒——這大概很像麻貴等人在這之前幾年的生存策略,人力無法逆轉天地環境,只能想盡一切辦法共生。
他猜測這些牛是自願走進畜欄的,否則不要說木欄,即使盡是磚牆,哪怕水泥磚牆,也攔不住這些巨大怪物的衝撞。
旗軍自四面八方向校場彙集,終於在麻貴向陳沐表達他們已經盡數聚齊,陳沐先對衆人拱手,這纔開口道:“依照諸位來時的承諾,要官職的,旗軍升百戶、百戶所僉事,小旗升千戶、千戶所僉事。百戶升指揮使、指揮同知、指揮僉事。”
要說功勳,這小二百人陳沐認爲人人都能升指揮使,因爲這裡的環境決定了,至少從今往後三十年,這片土地上別管你是誰,別管有什麼地位什麼樣的財富,所能擁有的都非常有限。
但官職有限,他也沒有辦法。
“要領賞銀回家的,兩條路,一是賞銀翻倍,來時麻帥承諾的一百兩,東洋軍府賞二百兩,立功賞賜五百兩的,東洋軍府賞銀千兩;第二,賞銀照數,陳某向你們家鄉各衛所推薦,旗軍,以總旗拿着賞銀歸鄉;小旗,以百戶拿着賞銀歸鄉;百戶,以指揮使拿着賞銀歸鄉。”
“還有另外一條路,你們能在這片土地生存下去,都有足夠學識與勇氣,是天子最忠誠的勇士,每人兩個名額官升一級,挑選宗族兄弟、子侄襲職,自己依同樣的官爵俸祿入東洋軍府,陳某要在軍府新設軍事司,由你們主水師陸師亞洲生存訓練。”
“陳某給諸位一個月時間考慮,考慮清楚向幕僚司趙常吉登記,乘返航的輜重船回家,還能趕上萬歷六年的端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