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話阿科斯塔到現在還沒弄清楚明帝國的‘將軍’究竟是個什麼職業。
過去他以爲這和他們的將軍相同,但後來發現並非如此,比方說在菲律賓,明帝國的將軍陳沐會像無恥的英格蘭將領一樣兼職海盜,襲擊運輸航線。
而同樣也是在菲律賓,他們的將軍還會像總督一樣管轄當地,又會像委員會一樣制定法令,而且還像商人般買賣貨物。
現在又要兼職裁縫與藝術家。
阿科斯塔懷疑在兩國語言中,對於‘將軍’這個詞的翻譯可能雙方都理解錯了。
其實楊廷相只是隨口一提,因爲在他看來阿科斯塔說起他們對軍服的看法,其中是有些微想要表達‘你們這是華而不實’的看法,他就要從另一個角度來打壓其這種想法,展現明帝國強大的製造業。
至於真的給西班牙製作軍裝,想哪兒去了?做軍服這種小事兒,西人能接受陳元帥一貫的定價水準麼?
但他沒想到的是阿科斯塔身邊跟隨的貝爾納爾軍團首席軍需官真的將他的戲言記下,並十分認真地向他詢問軍服、鎧甲的定價。
沒人能想象西班牙的製造業與大明相比孱弱程度究竟有多麼令人髮指。
比方說紡織業,因其國中有麥斯塔這一遊牧放羊階層,每年能出產數量龐大的優質美利奴羊毛,通常人們會覺得能出產這種原材料本國紡織業應當富有勃勃生機,事實恰好相反。
自宗教裁判所設立後,大批猶太人帶着貨物與資金離開這個國家,巴塞羅那被完全譭棄,工商業蕩然無存。
西班牙的農地也因麥斯塔的存在而荒廢,農民但凡抓住一點機會就寄望於轉換求生之道,甚至就連養活國民都需大量進口,再加上白銀無節制地流入造成物價飛漲,農業一塌糊塗。
只剩下畜牧業一枝獨秀。
可他們的羊毛大多數都賣到別國了,法令規定每年羊毛留在國內不超過三分之一,菲利浦二世的父親查理五世曾想將這個比例提高到二分之一,以保護本國毛紡業,但遭到麥斯塔反對沒能成功。
誰能想到原本傾向於劍拔弩張的邊界紛爭,會因楊廷相隨口一句話而演變成兩個‘真正的盟國’以‘百分百的熱情’投入軍備買賣的商議呢?
新西班牙與東洋軍府超過四十個大男人聚在一間寬闊的木屋裡,壁爐火燒得正旺,茶水一遍一遍地添,麻家港海上盛大的舞獅與煙花都結束了,他們還在熱火朝天地商議着商務事宜。
以至於每隔一刻楊廷相帶着部下去另一個屋子裡商議並將事宜彙報給等候的陳沐時都疑惑地對長官報告道:“大帥,西班牙人是不是根本不關心西海岸的領土,他們到現在都沒有着急過!”
“就因爲在下隨口一提,他們已經和我們聊了半個時辰的軍服採購了,甚至細碎到皮腰帶、短上衣、中單長褲乃至一個頭盔一副胸甲的價格來回扯皮,甚至就連燒酒、茶、蠟燭、燈油這些日用都不放過。”
把陳沐都聽暈乎了,他抱着最大的惡意揣度道:“這是不是他們的談判策略,以此麻痹我們,以求在接下來的邊界劃分上佔據更大優勢?”
楊廷相沒說話,但與西班牙人有過談判經驗的趙士楨道:“我看不像,大帥,他們那個軍需官還專門說了在米蘭購置一副鎧甲的價格,與我們的價格比對試圖壓低價格,非常認真。”
“我覺得他們是想壓價,但其實並沒有。”
趙士楨非常無奈地對陳沐道:“他們說我們旗軍穿戴的那種什麼都沒有素胸甲,從名叫熱內亞或米蘭的地方,按他們那個叫法是隻要十枚佛羅林就能買到,說我們這個胸甲訂購還要等,七枚佛羅林是個合適的價格。”
“學生看了,他們叫佛羅林的那種小金幣,一枚一錢重,十枚就是一兩金或八兩銀啊陳帥!”
趙士楨誇張地想要叫喊又壓低聲音的模樣成功地將陳沐逗笑,就聽趙士楨道:“他說一兩金是想壓價,我估計最後一兩二分金能談成,咱這胸甲料錢六分銀、工錢九分銀,一艘福船一年兩趟少說能運千五六百套,就算加上五分銀腳錢,一條船就能賺他上萬兩銀!”
顯然長達半個時辰的議事讓趙士楨心中狂喜壓抑了太久,大明朝最小的力學單位緊攥着拳頭,壓低聲音道:“亞洲卸貨不空船,帶上特產比方說西國羊毛、良材大木回還,至少十倍利潤,投入三座軍器局擴大生產,七八年後就翻天覆地了!”
說實話,陳沐因自己手下這幫人才成功帶歪一次明西兩國之間重要邊界談判而打開了新世界大門。
這次談判讓他認識到西班牙,縱橫歐陸數十年間的霸主,是一個軍備完全依賴外國貿易的國家。
鎧甲依賴米蘭、熱內亞,鐵鑄火炮、炮彈、火藥依賴尼德蘭,本土所擁有的只有造船業與火槍製造業。
這在過去是他從未想過的事情,甚至一直以一種競爭對抗思維去考慮兩國之間的關係,那是因爲他覺得身處歐洲的西班牙比相對遙遠缺少交流的大明在近代化上更有優勢,但現在不這樣想了。
陳沐取過紙張勾畫着西班牙的情況。
世界是發展的、文化是交流的,近代化是發展必然要經歷的,世界環境從這個時代起發生重大變化,崛起並不因爲強、衰落並不意味弱,而在於能否適應新的時代環境,或者說能否找到從舊有的生存方式改變向新的更適應時代的生存方式。
西班牙畸形的生產結構,早就該像歷史上的明朝一樣出現個迎祥·胡安·高、阿爾自成·李,龐大國度轟然倒塌或迅速衰落。
但美洲救了西班牙,但同樣使其本身生產結構並未出現變化,僅僅是從中世紀向前磨蹭了一小步,龐大財力與雄厚軍力依然使其縱橫歐洲。
分析出這幾件事,陳沐苦惱地擡手用指節輕輕敲着太陽穴,喃喃自語道:“這樣的國家,我爲什麼要執着於和他打仗?”
在紙上,陳沐清楚地勾畫出一條明西之間今後的相處公式。
你辛辛苦苦在亞洲挖礦,金礦銀礦鐵礦銅礦;你辛辛苦苦在亞洲種地,棉花、甘蔗、菸草、辣椒;最後沒在兜裡捂熱全部都塞進了我的口袋。
因爲這些商品作爲貨幣用來向蘇祿、婆羅洲、日本、朝鮮、馬六甲的守護者,大明王朝、草原諸部、呂宋緬甸及亞墨利加的皇帝,西班牙葡萄牙的老朋友——偉大強大不可戰勝的中華帝國萬曆皇帝朱翊鈞陛下購買火炮、軍服、鎧甲、及各類工藝品日用品,來滿足西班牙對國外戰爭所需和國內貴族農民生活所需。
陳沐將這張紙緩緩撕碎丟到壁爐裡,他的部下已經投入新一輪的商議中,偌大的室中只留下他一人揹着手在壁爐旁緩緩踱步,口中以悲天憫人的旁白播音語調喃喃自語。
“在十六世紀晚期的歐洲伊比利亞半島,一個本就十分強大的王國將更加強大,像一臺開足馬力的,不,像一臺開足吉力的戰爭機器狠狠碾碎前方一切,形式上菲利普陛下依然有獨立自主的宮廷,實際上他的國家政治、經濟等社會各方面都受到外國殖民主義的控制和奴役,在社會發展形態上是歷史的沉淪。”
“至此,菲利浦二世所掌控的國家,進入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強大王朝留給後人無盡的哀思——哈哈哈哈哈哈!”
萬曆六年的第一個凌晨,亞洲麻家港上空傳出大明帝國年輕統帥變態、猖狂而毫無收斂的笑聲,就像被寒潮凍壞了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