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戰場上人命賤如狗,陳沐覺得活下來的兵還不如狗。
得勝的旗軍沒有多大喜悅,屍橫遍野的戰場上只有沉默,耳邊充斥微弱喘息,眼前盡是脫力的旗軍歪七扭八地枕屍而息。
他們贏了。
自從一顆陳沐陣中射出的流彈把敵軍首領擊落馬下,這場戰事便成了一面倒的屠殺,雙方短暫的僵持與交戰階段,叛軍至多傷亡二百,可進入追殺階段,最後他們的斬獲是五百有餘。
陳沐沒跟着疲累的旗軍一樣躺在屍骨堆裡裝屍骨,提着豁出口子的刀行走在戰場上,對地上那些看一眼就知道救不活的叛軍補刀,減少他們的痛苦。
至於那些輕傷或者裝死的膽小鬼,則由後面的付元帶着旗軍捆綁起來,與投降的俘虜一道,交給上官白元潔。
他們自有他們的命運,不論如何,戰事總歸是結束了,結束陳沐就不想再殺人。
別人殺,那也只是別人的事了。
遠處魏八郎一蹦一跳地捧着水壺跑過來,手上還提着長槍,腰懸長佩刀叮叮噹噹亂響,不知被什麼絆倒,大罵一聲“哎呦呆逼!”一個猛子栽進屍堆裡,過會兒爬起來氣呼呼的在地上踹兩腳,又蹦蹦跳跳地跑回去。
過一會又樂呵呵的蹦跳過來,把水壺捧到陳沐面前,“總旗,喝水!”
“嗯。”陳沐接過水壺,仰頭灌了幾口,把水囊再遞給八郎,這才說道:“下次打仗看護好你的旗軍,別總想着丟了部下自己朝前衝。”
魏八郎滿臉的不服氣,挺着瘦巴巴的脊樑骨,從頭到腳都是躍躍欲試,“我能砍死他們,扎死他們!”
這小子繼承了明軍對首級功的狂熱嚮往,也因陳沐的出現拋棄衛所軍的懦弱,恨不得每戰必要先登,不過每戰剛衝出去就被陳沐提着後脖領子丟到屁股後頭。
這讓陳沐不免感慨,要明軍都像魏八郎一樣保持高昂的士氣與無畏的心態,戰場上狂熱得活像條初生亂跑的小狗,鑽人縫也要提刀幹一場,什麼建州女真塞外北虜三島倭奴,算個屁啊?
可惜只有這個傻孩子才這麼狂熱,就連陳沐都覺得魏八郎像個小傻子。
小胳膊小腿兒,打得過誰呀你!
陳沐笑笑,根本沒把八郎的話當回事,拍拍死小孩的腦瓜,不耐煩道:“去把石岐喊來,算個傷亡還沒算出來。”
“哎!”
魏八郎應聲奔走,活躍的根本不像在屍橫遍野的古戰場,倒像是在清遠衛讓他跑個腿一樣輕鬆自在。
看着他歡快的背影雀躍在屍山骨海衆血流成河裡,陳沐突然不想讓魏八郎做軍戶了。
“付元啊,你也不識字是不是?”
陳沐突然想起來,扭頭對正趴在屍首堆裡翻腰囊的付元說出句話,把這個膽小的賭鬼嚇得夠嗆,哆哆嗦嗦的應道:“啊,嘿喲,總旗,卑職就是個破落軍戶,哪能有那大造化識字兒。呵,這幫人有錢啊!”
付元掂量着手上的腰囊遞給陳沐,賠笑道:“總旗,碎銀都快三十兩了,銅錢更多,這幫傻吊是搶了哪兒,弄來這麼多錢?”
“想不想識字,等回清城陳某給你們請個蒙師。”陳某接過錢囊在手上顛顛,“你知道請個蒙師要多少錢?”
老師分爲蒙師與經師,這事還是白元潔讓陳沐考武舉時跟他說的。
所謂蒙師,就是給孩童開蒙的老師,經師則是教授學生科舉的老師。
重要性不一,所需學識不一,價格自然也不一。
“蒙,蒙師?”付元垂頭頓了頓,才擡頭問道:“總旗,請讀書人要好多錢,就讓石岐教得了。”
“石岐給你們教書,誰給陳某帶兵?”陳某搖頭否決付元這個建議,掂掂手上錢囊,道:“這麼多夠不夠?你們今後要帶兵,不識字不行。”
其實讓付元他們識字都是附帶,陳沐的主要目的是讓魏八郎識字明理,整天跟個童子軍敢死隊一樣,早晚把小命搭在戰場上。
清遠衛是有衛學的,在明朝每個衛所都有官辦儒學的衛學,但長久以來衛指揮使把持在幾姓之間,衛師花銷又頗爲巨大,逐漸成爲專事衛官的學館,諸如清遠衛八十名衛生的員額也都被指揮使等大軍官子弟所佔。
陳沐小時候還是在衛學開蒙呢,但如今的小旗總旗們顯然沒有資格進入衛學。
想要身邊信得過的人手增進才能,便只能另闢蹊徑。
像軍費一樣,撥不下來,就自籌!
付元沒說什麼,只是帶着旗軍在屍堆裡翻找的更起勁,陳沐落得清閒,拾起水壺讓齊正晏幫他提着洗了把臉,拍了些水在鼻翼上。
沖天的血腥氣鑽進鼻孔,讓他懷疑自己的嗅覺像婁奇邁一樣壞了。
“你去跟白千戶說,這些屍首要儘早燒埋,不能燒就丟到沒人的山坳裡去,不能留在這。”陳沐皺緊眉頭,指派一名旗軍道:“天熱,會生出瘟疫。”
旗軍領命而走,陳沐知道白元潔會把他的話當成事,畢竟在新江之戰中明軍處理屍首的方式有跡可循。
首級取走記功,有些友軍袍澤的屍首被帶走妥善安置,有些友軍袍澤的屍首帶不走就挖坑碼得整整齊齊就地掩埋;至於敵軍的處理就要潦草些——梟首記功,屍身亂七八糟的掩埋。
不同的是新江之戰是無人行走的江畔與林地,室山之戰卻是狹窄卻有交通功能的山谷大道,這裡將來是要通行路人的,處理不當很容易滋生瘟疫。
韶州府與清遠離得不遠,陳沐擔心瘟疫一旦擴散,就控制不住。
沒過多久,派去告知白元潔這一事宜的旗軍還未回來,魏八郎便已帶着愁眉苦臉的石岐過來,滿身戎甲的石岐捏着毛筆在書冊上畫着,對陳沐道:“總旗,旗軍傷亡不大,鄉勇死了不少——他們在戰場上割腦袋,太貪心。”
陳沐接過冊子粗略看了兩眼,點頭表示知道了,擡頭見石岐面露難色,問道:“怎麼,還有別的事?”
“啊,是。解救出來被夾裹的河源百姓,他們的鄉賢一定要親自拜見你,向總旗道謝。”石岐知道陳沐煩惱這些無用的事宜,卻只能面露難色地說道:“那位鄉賢有舉人的功名,卑職不敢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