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接連不斷的硝煙,邵變蛟可以看清自北方轟踏而來的騎士。
如果不是接連不斷的銃響,邵變蛟也可以聽見北方三個百人隊發出的示警高呼。
可他什麼都沒看到,什麼都沒聽到,等發現時爲時已晚。
一切發生得太快,全神貫注射擊西班牙方陣的旗軍左翼發現騎兵奔來時已來不及做出任何有效的防範手段。
有幾個人本能地散開試圖躲避騎兵衝鋒。
可還沒跑出兩步,馬背上的騎士只是稍稍調轉馬頭,夾着重型長矛的胳膊肘微微用力,自小吃的比別人好、長得比人壯還用半輩子時間學習訓練如何快速殺死一個或一些人的戰爭機器就能將顫動的矛頭準確插進沒有盔甲保護的臉、脖頸、屁股、大腿內側。
實際上不論捅向哪裡,哪怕是接近一分厚的胸甲,也頂不住西歐騎士像大錐子般的矛頭,起脊的鐵矛頭撞在任何位置都不會留下一個細長的貫通傷,而是鑿出一個大血坑,人直接被捅翻過去,製作精良的重矛繼續衝擊下一個敵人。
有些人以最快速度爲鳥銃裝上銃刺,他們是心理素質過硬學習能力極好的人——北洋步兵操典上說了,只要幾個人端着安上銃刺的長銃列陣,大大咧咧站着就好,沒經過長時間衝撞訓練的戰馬是有恐懼的,它們不敢撞上銃刺。
但他們忘記一個前提或者說不知道該如何分辨這一前提:沒有經過長時間衝撞訓練的戰馬。
一個接一個旗軍在遭受具裝戰馬的猛烈撞擊後向後飛倒,十三名混血新貴族騎士自戰線左翼橫衝直撞,有些人操持沉重長矛,有些在衝入陣線後丟下長矛使用刺劍,橫衝直撞所向披靡。
在他們之後落後數百步的是五十餘名回援的西班牙輕騎兵,他們用的纔是騎槍,那種鋒刃尖銳長度適中、槍桿稍細富有韌性的輕騎槍,這個兵器不是用來衝鋒的,這也是他們速度落後一大截的原因。
他們在距旗軍五百步外開始減速,讓戰馬維持在比人類慢跑稍快的速度沿騎士衝出的缺口馳來,他們攥着騎槍或刺劍馬刀向人戳刺劈砍,更像是一種借力,鋒利的兵器在這個速度中不必使太大力氣就能形成可觀傷害,將人捅翻在地後借駿馬向前奔馳的力量讓騎槍尾端向上擡起,待坐騎馳過中槍人身旁時順着將騎槍拔起,再刺向下一個敵人。
有些人還使用雙頭槍,前頭刺完換手再刺,不過他們使用的輕型騎槍使不好的話就會像比武用的特製矛一樣斷掉,而且比特製長矛危險得多——斷口很有可能對準自己胸口或臉面。
統治歐陸戰場數百年的重騎士衝鋒,對陰差陽錯領先世界主流步兵一百年的邵變蛟部騎兵帶來滅頂之災。
西班牙軍團是歐陸最驕傲的戰士,他們統治新大陸、他們戰無不勝,這是天下各個角落奮鬥的西班牙戰士共同擁有的氣質,蓬勃向上。
當英勇的騎士踐踏過左翼旗軍,將一個百人隊陣形踏碎,後續跟上的輕騎兵在破碎陣線外穿梭,刺殺落單旗軍,並且將陣形進一步擠壓。
數十步外被明軍三次輪射放翻近三百人的埃雷拉殘部同時逼近,剛纔他們顯現出潰敗的徵兆是真的,現在他們士氣得到極大鼓舞準備短兵相接也是真的。
西班牙是畸形而強大的國家,其強盛的基石僅有兩樣,一是美洲源源不斷的白銀,二是捍衛國家的軍團。
歐洲對西班牙的態度可以從法蘭西人身上一葉知秋,在二百年後,當法國人提到西班牙人,會露出嘲笑甚至口出惡言,‘西班牙人’成爲粗鄙的、愚蠢的代名詞。
但在現在,恰好相反,只有西班牙人罵法國人,而法蘭西人則學習來自西班牙的一切,不論軍事上還是文化上,他們毫無保留。
當陣形稍稍受到擠壓,埃雷拉部下一直沒有放響的佛朗機炮終於發揮出其應有的威力,飛曳的一斤石彈越過草地,向側翼陷入混亂的明軍陣線正面轟擊而去。
這些騎兵是在爲埃雷拉的炮兵創造機會。
左邊是洶涌攻上的精銳騎兵,正面是呼嘯而來的炮彈與列陣前行的西班牙方陣。
明軍早就該潰敗了,在西班牙騎士衝入陣線的那一刻就該潰敗了。
但他們沒有。
一排鳥銃自混亂的左翼背後向馬背上縱橫馳騁的騎兵射來,佈置在北方本該用於防備騎兵的三個百人隊調整好陣型,自側背向西班牙騎兵發起射擊。
而在直面敵軍的三個百戶之後,三個作爲預備隊的百戶在向騎兵們發起一次齊射後爲鳥銃裝上銃刺,不管橫衝直撞的重甲騎士,向其後的輕騎兵發起白刃衝鋒。
這些農家子弟並不驕傲,即使他們來自世間國土最廣袤的帝國,即使效忠的皇帝統御萬里江山,即使他們的祖先曾率領強大艦隊征服海洋。
沒人會爲與生俱來的傳承而驕傲。
他們衝鋒,只因百戶持着那杆三角緞面鑲龍旗在飄揚。
他們赴死,只因要配得上身上穿着深藍暗紋北洋軍服。
在他們家鄉,許多人一輩子見都不會見到衣袍上有金屬鈕釦的人,那是隻有官員與命婦纔有的衣襟。
像那樣的鈕釦,他們的軍服內外有六顆,銅的!
“刺馬胸,斬馬腿!”
人的一生只有一次機會,將銃口插上銃刺的鳥銃斜立身前,腳踩在銃託上,銃刺的那一端對準奔馳來的具裝甲騎。
並不是說每個人都會死,但衝撞過後不論戰馬是不是還活着,被衝撞者都將站不起來,這輩子都未必還能再站起來。
但當邵變蛟在紛亂的軍陣中這樣下令,訓練一年有餘已將服從刻在習慣裡的北洋旗軍確實這樣做了。
受過成百上千次衝撞訓練的騎士戰馬不怕這些小玩意,直挺挺地撞上人牆,馬上的騎士將重型騎矛掃過人羣,揮開人牆,但還是有銃刺扎進戰馬前胸。
軍鏟揮向沒有鐵鎧保護的馬腿,重裝騎士跌落馬下。
儘管看起來全身武裝在板甲內的騎士好像活動不便,但板甲內有厚實的板甲衣來減震,從小受到嚴格訓練的騎士不但能穿着這些玩意熟練步戰,如果他會的話還能在摔下馬背後來一段舞獅。
如果他會的話。
當然,也要有機會才行,至少這個騎士沒機會了。
左翼百戶的部下被這些騎士踐踏死傷過半,目眥盡裂地用旗杆重重砸在正要爬起的騎士身上,鐵罐頭裡的人只是搖搖腦袋,似乎連震動都沒感覺到多少,更不必說受傷了。
甚至肩膀聳動似乎還笑了笑。
下一刻他就笑不出來了,擡起頭,百戶旗杆已倒插在地,手銃頂着頭盔。
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