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沐什麼都不怕,只怕右翼的杜鬆腦子犯渾,先帶騎兵闖進敵軍陣中去。
接到命令的杜鬆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雞爪子伸進笠盔頓項中撓着鬢間髮絲老大不願意地嘀咕道:“不叫衝就不叫衝唄,嚇唬俺做甚麼!”
說着擺頭不甘地望向前面緩緩壓上的敵軍,對部下家丁騎兵四個百戶招手道:“大帥有令,叫咱後撤四百步,不管右翼敵軍,等着老天爺把他們嚇,嚇退。”
杜鬆心裡也清楚,這場仗的決勝不在於他身上,此時後退唯獨對中軍感到有些擔心。
正準備專程指派一騎告訴邵廷達他得到命令後退的消息,轉頭望向後方將臺卻看到本該坐着主帥的傘蓋之下不知何時已經擺上一門鎮朔重炮。
炮口朝着東方高高揚起,令他趕緊在戰場上搜尋陳沐的身形。
他搜不到,陳沐的作戰鎧甲太低調了,低調到臨近了讓人一眼就能看出來他不對,可離遠是無論如何都找不到的——就連普通旗軍的胸甲上都有團獸紋,可陳沐的戰陣胸甲啥也沒有。
整個北洋就這一件。
不過邵廷達也輪不到讓杜鬆來警告局勢,因爲陳沐的馬隊很快就到了。
莽虎將軍不管怎麼想都想不到自己召喚援軍卻召來了主帥,正指揮標下步兵短暫換防擊退正面四個連隊的進攻,便聽到身後有暫時休整的旗軍歡天喜地得叫出:“援軍來了!”
回過頭,風塵僕僕的陳沐一馬當先,甩着馬鞭直策馬奔到陣地後方,問道:“傷亡如何?”
“哥你怎麼來了?”邵廷達一時錯愕,連大帥都忘了叫,緊跟着才反應過來抱拳道:“回報大帥,陣亡已近一成,打退敵軍十二次進攻,炮彈已盡,壕溝都被敵軍屍首填滿,陣地守不住了!”
陳沐的心放回肚子裡了,舉目向前望去,邵廷達部下有兩門鎮朔將軍炮銅殼都鼓起來,跟幾門虎蹲被丟棄在陣地上,操持火炮的炮兵此時也大多提着鳥銃加入步兵戰鬥。
還有少量炮兵推着四門鎮朔將軍炮向後退出五十步,同傷兵一同構築第三道防線,不過看樣子是趕不上用了,他過來時連散兵坑都還沒開始挖,僅僅修出幾個炮壘而已。
“我怎麼過來?我再不過來留着將臺等敵軍圍攻麼?”陳沐直至這時才終於長出口氣,陣前餘下的幾門虎蹲都打出實心大彈拋射而出,他短暫閉目在腦海中推演着黑雲龍與蓮鬥部的推進情況,對邵廷達道:“再阻他一陣,中軍結陣交替後撤三百步,千萬不要亂!”
這援軍來了還不如沒來呢,邵廷達抱拳搖頭道:“我部還能再阻他三陣吶,只要虎蹲炮不放完,他們就不敢硬衝上來!”
說起這話,莽將軍是沾沾自喜,這次交戰不是他部下旗軍頭一次拼銃刺了,但這次他的部下更熟練,甚至有幾個百人隊上銃刺跟着刀牌矛手衝出陣地,將敵軍打退後撤到後面收了銃刺接着列隊去跟西班牙人對射還不落下風。
邵廷達板着手指頭小聲道:“他們能放的銃越來越少了!”
西班牙人的火槍不是輪射,彈藥消耗很不均勻,尤其在面對邵廷達部的攻堅戰時,兩個國家的鳥銃手幾乎是兩種不同的兵種。
西班牙火槍手極少穿戴鎧甲,身上有件棉甲就算不錯的,大多數人僅單穿襯衣,只有那些裝備重型火槍的戰士纔會在棉甲外穿鎖甲與胸甲。
同時因方陣作戰有關於快速進入方陣、快速自方陣中出來的訓練,他們攜帶的彈藥也往往不算多。
明軍鳥銃手就不一樣了,因頭盔、胸甲、臂縛、甲裙、彈藥、鳥銃、銃刺湊在一起過五十斤的重量讓他們不善快速進軍,正如白馬河畔不是邵變蛟喜歡齊步前進壓迫敵軍,而是他們跑起來很費體力,因而明軍鳥銃手最喜歡打陣地戰。
邵廷達部在戰鬥中逼退的西軍連隊有好幾次都是被人衝到戰壕這邊,越過少量柵欄與盾牌加固的土溝,結果卻被刀牌矛手甚至可能是上了銃刺的明軍鳥銃手擊退。
尤其是一門門釘在壕溝另一側的虎蹲炮,才衝上陣地,這種大口徑矮粗小炮貼臉打出的散子幾乎能把最前頭幾個人撕碎,給士氣帶來極大打擊。
每次爲拯救連隊中大量矛手,都是依靠火槍手以倒退射擊的方式壓制明軍衝鋒,這才能全身而退。
西軍在正面攻堅戰陷入悖論之中,要想逼近壕溝,就需要更多火槍手,這點好辦;可一旦衝過壕溝,就需要更多長矛手,但長矛手都在逼近壕溝的過程中倒下了,結果就好像永遠都無法奪取陣地一般。
也正因爲這種時常倒退射擊的方式,讓他們當中有些火槍手的彈藥已經用完,可有些人還仍舊一槍未發,令兵陣不斷前後變換,導致進攻的連貫性受到很大影響。
“右翼騎兵都退了,西軍左翼很快就會壓上來,再不撤走難道等着捱揍麼?交替後撤,我幫你在側翼擋他們一陣。”
一根筋的杜鬆能在此時此刻聽命行事令陳沐倍感欣慰,右翼騎兵已經後撤,不過此時此刻身陷戰場之中的陳沐也並不能確定西軍是否就會像他想象中一樣如期壓迫。
沒了將臺優勢,他又感覺自己像個瞎子,陷入重重戰爭迷霧之中,敵軍一切部署都要依託猜測,這令人頓感不安。
不過貝爾納爾也完整踐行了其在左翼的攻勢,眼看明軍中堅力量的守備火炮漸漸發得緩慢,也不再有重炮轟擊的情況發生,其部下由僱傭軍與商隊傭兵組成的六個連隊統統向左翼壓了上去,寄望抓住空檔自側面包圍明軍。
當他們不經歷戰鬥便輕易佔據明軍讓出的側翼時,邵廷達中軍也有條不紊地交替向後撤出,中軍四門火炮向壓上來的敵軍噴出最後即將斷絕的實心鐵彈。
越過戰壕的西軍連隊越來越多,西班牙重型火槍手將叉架撐在壕溝之上,一列列西軍矛手與劍盾兵在他們的掩護下翻過壕溝,列陣嚮明軍擠壓過來。
邵廷達部中軍,亦陷入側翼受襲前所未有的艱難苦戰中。
直至一陣銃聲在西軍身後炸響,當第一名馬背上揮舞着長柄關刀的明軍騎兵自西軍側翼砍翻擋在身前的兩名西軍步兵躍上戰壕,昭示着新西班牙軍右翼已完全潰敗。
大批農兵夾裹着騎士向後踏破己方陣線,緊跟着明軍騎兵便接二連三地殺上中軍戰壕,將衝鋒中略有脫節的西班牙方陣分割開來,他們的戰馬一刻不停,由左翼橫穿西軍洶涌進攻的中軍,直將沿途各個軍陣鑿開割裂,直奔己方被西國僱傭軍佔領的右翼衝去。
僅僅被壓制一瞬的邵廷達部士氣隨之大震,各個旗軍在主將的號令下打空手中鳥銃膛中鉛丸,插上銃刺列陣朝前奔殺而出。
在他們身後,陳沐帶着本部不足百騎慢條斯理地在手銃中裝填好彈藥,抽出馬刀押着步兵之後向前驅殺奔走。
戰場最右側,收到進攻信號的杜鬆提刀猛夾馬腹,高呼道:“敵軍已潰,還等什麼,隨我追殺敵軍!”
積壓了從早到晚陣地戰怨氣的明軍步卒,向西軍防線展開全面反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