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境線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的地方,東洋軍府能仗着兵力強悍有恃無恐地派綠斗篷越過邊境活動,阿爾瓦自然也能派遣混血西班牙間諜扮作奴隸逃到那邊爲他們打探消息。
紫禁城都沒有不透風的牆,更何況剛剛停戰的明西邊境呢?
雙方不論哪邊突然增兵,都會立即被對方知曉,然後再被對方知曉。
林滿爵攥着剃刀在林間營地溪邊細心修理鬍鬚,他的部下立在一旁小聲傳報道:“林佬,下邊兄弟回報,他們跟了三個混血從張家溝出來,偷偷越過邊境去了西人種植圓,沒多久園子裡就有馬車去往西軍營地,當是間諜。”
林滿爵修理鬍鬚的手沒有停頓,不過他試着在完成這一工作的同時做出點頭動作,道:“算上先前那十二個,一共有十五個了,像上次一樣,把這些人報給付將軍,如果問起我的看法,就說不要打草驚蛇。”
“這些人在今後興許有大用處。”
國與國的間諜戰,似乎總是強勢的一方佔據優勢,東洋軍府的間諜完全不像這些西班牙人這麼偷偷摸摸。
比方說付元的工作之一就是在邊境設立間諜機構,多從相熟於南洋的閩商開始,他們大多精通西語,在邊境對面開設車行僱人爲夷商運送貨物、有人沿途開設茶館、牌樓,甚至還有自己送上門的。
不少種植園主向邊境的王家堡、張家溝表示希望能僱傭茶匠到自己家,付元順勢而爲便把人送了過去。
另一方面,則是歸化的混血兒,在受到一定教育後派往墨西哥城,這些人防備的就不是邊境增兵之類的小事了,而是希望能在西軍爲準備大型戰爭動員時先一步得到消息。
再有就是林滿爵這支固定在邊境東側的遊擊兵團,陳沐把他們派到邊疆這邊起初的目的是防範西軍偵察兵對明軍村莊有預謀的破壞與滲透,現在看來完全是多此一舉。
集中精力爲葡萄牙戰爭做準備的阿爾瓦公爵抵達後唯一目標就是穩住與明軍的關係,不作出任何挑釁行爲,甚至沒有向邊境派遣偵察兵的想法,離他們最近的西軍哨所都在邊境線東側三十里外,駐軍平時都不出哨所了。
相比隨意出沒在明西邊境隨時驚走方圓十里一切飛禽走獸的綠斗篷們,墨西哥城主管明國關係的阿科斯塔要頭疼得多。
他快煩死邊境對面總鬧出幺蛾子的陳沐了。
就在明軍向邊境增兵的消息傳入墨西哥城的六天前,他剛剛向西印度事務委員會順利提交了關於吸納印第安人,給與其作爲西班牙人完整權利的報告。
其中很大篇幅寫了明國對於印第安人甚至混血兒的開放與接納,阿科斯塔認爲在這一點上明國要比西班牙顯然更富有‘帝王氣象’,並認爲這是明國與西班牙角逐新大陸王者的手段之一。
報告中稱,如果西班牙毫無作爲,任憑影響力被破壞剝奪,只需要十年甚至更短,新西班牙將不復存在,只剩下屬於明國的‘亞州’。
委員會已下達召集各地修士的命令,並定於兩個禮拜後的第二天召開會議,如果一切順利,作爲新大陸立法機構的事務委員會將會像他們曾經在這片土地上頒佈的三十餘萬條法令一樣,適當廢除過去對於印第安人的歧視,爲王室增強在新大陸的競爭力。
但這件事很難順利。
在墨西哥城東南修建在波波卡特佩特火山半山腰上的修道院中,阿科斯塔的原住民僕人爲他取來浣洗乾淨的棕色修士麻袍,謙卑地取走質地舒適的綢緞衫,這是一件難得的寶物。
墨西哥城綢緞並不是一件非常稀缺的物資,雖然在馬尼拉失去控制不再有來自明國的生絲輸入後它的確很昂貴,但貿易恢復後的幾個月令整個墨西哥城街頭巷尾充斥着各色綢緞的身影。
但這件薄衫確實很難得,因爲它是買不到的,上面帶着繁複的小雜花紋,是明國六七品官袍的質地,不單穿着舒適,在識貨的人眼中也是尊貴的象徵。
這種面料是東洋軍府用來賞賜戰場立下功勳的百戶一級軍官而特別製作,阿科斯塔這身則是一名明朝商人在交際中送給他,用最好的面料量身定做,用那名自稱來自明國一個叫閩地的商人話說,整個墨西哥城只此一身,再無旁人可穿。
送給阿科斯塔這身官袍面料的商人叫史小樓,是閩廣合興盛的元老海商,在呂宋獨自經營一座銅礦山,並與另外兩名叫陳鬥巖、李禹西的海商共同管理一座銀鉛礦、兩座金銅礦,在呂宋、九州島與濠鏡之間的海域,他的商船往來貿易,賺得盆滿鉢滿。
用這套暗紋錦緞官袍表裡,史小樓結識了願意跟他合作的西班牙商人,隨後他的後生子弟在墨西哥城開張了一家酒樓、一座賭場,還在城外蓋起偌大的三座倉庫。
“主人,新的法令,還能順利實施麼?”
修士的原住民僕人有些擔心:“我不該多嘴,但你要去那邊,這裡的會議將會推遲。”
這個皮膚髮棕的混血年輕人顯然是整個西班牙第一個知道阿科斯塔會遞交文件的人,而這項關係到千千萬萬印第安人命運的法令能否實施一樣關係到他的利益。
“哪怕法令實施了,我也會依然侍奉你的。”
正換衣服的阿科斯塔嘆了口氣,他又擡手捏了捏綢袍的質地,他很喜歡這身衣服,但穿過邊境,穿着來自明國的衣服會讓他本就艱難的外交立場更加艱難,他必須讓自己的打扮看起來像個使者——尤其面對總是咄咄逼人的陳沐時。
“法令本就很難實施,即使我不離開,太多善後問題無法解決,頒佈新的法令能讓西班牙在與明國長遠的競爭中增強實力,但一旦法令頒佈,新西班牙活不到長遠。”
“失去勞力的種植園會荒廢、銀礦的產量進一步降低無法達到王室的要求,甚至連剛剛簽訂的火炮貿易都沒有足夠的白銀去購買,駐軍的薪水已經被拖欠好幾個月,更沒辦法彌補。”
僕人想了想,小聲道:“法令頒佈,他們應該也還會在種植園、在礦山工作的。”
阿科斯塔看了年輕的僕人一眼,沒有說話。
“這是個艱難的困境,對每個人都是如此,我得去看看那個瘋子到底想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