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是不準百姓通夷的。
在過去陳沐學過‘閉關鎖國’這個詞,但實際上這個詞是不對的。
閉關鎖國,是站在英國人的角度上強加給中國的詞。依照明清兩代的一貫政策,是海禁。
海禁,禁的是民,並非官。
實際上明朝對各國始終有勘合貿易,絲綢、瓷器能遠販東西二洋。
所謂的隆慶開關,也只是把原先禁止的民間私販,在月港允許罷了。
說起來,現在福建鬧得很兇的倭寇曾一本,還給陳軍爺幫了些忙,如果不是因爲他們大鬧福建,巡撫涂澤民應該也不會把原定梅嶺的開海港定在月港。
年前在清遠,陳沐就派人去找過邵廷達,但因爲戰事道路已被封閉,只能作罷。
他也只能在心裡祈禱,祈禱邵廷達在月港購置田宅順利,即便不順利,邵廷達平安歸來也是天大的喜事。
“陳某又不是錦衣衛,掌櫃你不必害怕,只給陳某講講廣人對濠鏡夷人的想法就行。”陳沐取過千戶腰牌讓掌櫃看看,道:“香山千戶,這牙牌難道還有人敢假冒麼?”
說實在的假冒牙牌不是沒有,但如此堂而皇之地確實少見。
“小民顏清,千戶大人萬勿多禮。”顏清的口音不似廣人,帶着北地言語的調子,小心地看看陳沐與周遭幾個旗官家丁,這才小聲道:“番夷非善類,不識禮數人人皆惡,就這廣城外就多有香山潑皮無賴、優伶娼子受了他們好處,誘騙婦女出洋!”
顏清嘆了口氣,“左近農家婦女一去不回,父兄報官卻無人管,敢怒而不敢言啊!”
陳沐眯起眼睛,擰着眉頭問道:“還有這事,番夷誘賣大明百姓?”
他知道黑三角貿易,也知道這些從西方來的探險家殖民者不是好東西,但他萬萬沒想到這些人敢站在大明的土地上販賣明朝婦女牟利?
“這都是大明子民,朝廷就不管?你聽說的,有多少?”
“十幾起吧?”顏清不敢說,只是沉默搖頭,言語滿是苦澀:“鞭長莫及,官府只看夷人給的稅高,從中取利,哪裡會顧及這些事情?”
說着,顏清的眼睛亮起來,對陳沐問道:“千戶爺,你要上任香山千戶所?”
陳沐一邊點頭,一邊對付元道:“出去弄支炭筆,弄些紙來。”
“不用,小店就有,待小民給軍爺取來。”
已經起身的付元再度坐下,顏清去取紙筆,陳沐對左右問道:“這事你們怎麼想?”
“嗯?”付元滿臉呆滯,“什麼事?”
齊正晏也是滿不在乎,不知道有什麼好說。
倒是平日裡不怎麼言語的隆俊雄甕聲道:“番夷該殺。”
陳沐這時才驀然驚覺自己想要了解濠鏡澳的番夷找錯了人,明明在他身邊就有齊正晏和隆俊雄這兩個在日本待了許多年的老倭寇!
“你們倆,都見過那些番夷?”
“倭人、佛朗機人、紅毛蠻,倭人管他們叫南蠻人。”齊正晏笑道:“濠鏡應該也是他們,都是無君無父的海商,心黑的很。”
倭自然是日本人,佛朗機人是葡萄牙、西班牙人,紅毛蠻則是荷蘭人。
當然,這只是依靠地域來劃分,實際上這個時代並沒有荷蘭這個國家,所謂的荷蘭也只是尼德蘭地區的日耳曼部落的幾個人種,因爲他們臉上皮膚與頭髮有紅色,所以在明朝被稱作紅夷或紅毛番。
“還有黑番,高大、健壯,他們被番夷賣給誰就聽誰的。”隆俊雄補充道:“千戶,可以買些黑番,充進家兵做敢死。”
黑番,不用說也知道說的是黑人,這些非洲土著被歐洲人像牲畜一樣隨意買賣,他們應該比陳沐更恨歐洲人。
他很反感黑奴貿易,並不接話,正想發問看見顏清取來筆紙回來,就簡短說道:“回去想想,你們見到番夷的武器、兵力、戰法,還有他們的戰船是什麼樣,回清遠的路上好好給我講講。”
“陳千戶,取來了。”
紙筆送來,陳沐二話不說記下番夷誘賣婦女的事,把紙揣進懷裡,對倆倭寇道:“再見香山令,記得讓我跟他說這事。”
正說着,顏清遙端來酒水,笑眯眯道:“陳軍爺,揚州的雪酒來了,平日兩壺要賣二兩呢。”
提到價錢,小廝還故意拖出長音,反覆提醒陳沐別忘了付酒錢,真的是。
陳沐不知道該怎麼說這個古靈精怪又有極大反差的小丫頭,只時啞然失笑地看向掌櫃顏清道:“顏老闆的千金真有意思。”
“顏伯纔不是我爹呢!”
陳沐只說了一句,小廝竟使勁兒跺了一腳,轉頭跑得不見蹤影。
“這……”
“清遙,清遙!”顏清喊了兩聲,卻叫不住小廝,只得回過頭來同陳沐告罪,“陳千戶海涵,清遙不識禮數,衝撞……”
陳沐搖搖頭,臉上露出因其不斷告罪的不耐煩,道:“沒什麼好衝撞的,她不是你女兒?”
剛纔陳沐聽見顏清喊的是‘清遙’,天底下哪有女兒與父親叫相同名字的,但顏清卻處處小女長、小女短,讓陳沐很是好奇。
“想必千戶也聽出小民口音並非廣人。實不相瞞,我等爲南京人士。”顏清拱手說道:“小姐本官宦之後。嘉靖三十九年,振武營兵變,家門破滅,小民爲家中管事,主人皆沒於變中,僅帶小姐鑽洞而走,相依爲命。”
“不敢回南京,怕小姐睹物思人,流落揚州清遙又爲人拐走,小民在揚州尋了六年,才又將她找回。”
陳沐拍案,“小姑娘都丟過一次了,那你還不趕緊去找,在這兒跟陳某廢什麼話!”
他哪兒知道顏清不把他伺候好哪兒敢走,八個佩腰刀的粗蠻大漢,再帶着一個千戶,一把火燒了他這酒鋪都不敢說話。當下見陳沐應允,拔腿兒便往外跑去找孩子。
陳沐跟着也想去找,才起身一半就又坐了回去,“咱還是別跟着添亂了,到時候孩子沒丟,把咱這幾個清遠人再丟了!”
他撐着下巴飲下碗酒,道:“這掌櫃的倒是個忠義人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