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來易來,去難去(下)

方公館裡,響起了急促的電話鈴聲。

一個傭人急急跑去接起電話,“這裡是方公館,——”

“請問,”電話那頭不等說完,已經傳來一個男人低沉的嗓音,道,“方小姐回來了嗎?”傭人聽出來這是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不由得稍稍遲疑了一下,方纔道:

“小姐她去參加同學的婚禮,還沒回來。請問,這位先生你是——”

還等這邊傭人問完,那頭電話卻已經在這時撲禿!一聲掛斷了。

放下電話,櫃檯前的沈新南一向沉定的臉上中隱現一抹凝重。他很快的從懷裡掏出了一張鈔票放在櫃檯上,轉身便走。櫃檯上的夥計把錢拿起來一看,不由得揚起臉來就朝沈新南的背影喊道:

“先生——”

“不用找了。”沈新南卻斷然剪斷了他的話,丟下一句,一面已經快步去推開玻璃門走了出去。出了店鋪,他很快便上了停在路邊的汽車。可是,等到上了車,雙手緊緊抓在方向輪盤上,他卻忽然間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裡去。

透過車窗玻璃,放眼望去,今晚這霓虹燈下的街景也竟是透着幾分頹敗,眼中上海的夜從未這樣黑沉過,他的心也竟是從沒未有過的忐忑不定,——

此時此刻,她會是在哪裡呢?爲什麼,她會這樣的牽扯着他的心呢?……

一個十字街口,沈新南把車停了下來。看見右面那條馬路上遠遠跑了過來一個車伕拉着一輛空着的人力車,他招手叫住了那人。

“你是從前面那條路上過來的?”他地目光深沉的點了一下車伕身後那條黑沉沉的馬路,低沉地聲音一面問道。

“是啊,這位先生。”正拉車往前跑去的車伕慢慢停了下來。湊上前來問道,“是有什麼事嗎,先生?”

“看見一位年輕小姐了嗎?”沈新南緊接着問道。說着,他略一低吟。正想着要怎樣去向車伕來描述林韻柳地模樣,那車伕卻突兀的打斷了他,已經先他開口了,道:

“長得很漂亮的一位小姐是吧,一看。就知道是位大戶人家的小姐。”這人正是剛纔向韻柳兜生意的那個黃包車車伕。以林韻柳地模樣、韻致足以讓這車伕過目不忘,印象深刻。

沈新南一聽這車伕的答話,眉宇間立即難掩那一抹神采,他沒有說話,只是已經不自禁的將目光深深的投向了那一條馬路上,望眼欲穿的看了過去。

“就在那邊那條馬路上!那個小姐只是她自己一個人。”那車伕拿下巴朝身後那條馬路上指了指,又特特的囑咐道:

“那條馬路很荒涼的,這麼晚了,一位小姐一個人不安全哪!先生你快些過去吧!”

沈新南轉眼沉沉向那車伕點了一下頭。

“多謝。”嘴邊深沉的一句道謝。一面他已經調轉車,朝車伕所指的方向很快地駛了過去。

遠遠的,他已經看見了那一個熟悉的嬌柔地身影。

立即。在這落荒的長街,眼中地一切都變得柔和起來。昏暗地路燈光。道邊稀稀落落一棵棵香樟樹,低懸的月亮……一切都覺得可親起來。

沈新南將車在距她還有一段距離地地方緩緩停了下來。緊繃的身子向坐椅*背上一鬆,他默然坐在那裡,只是透過車前擋風玻璃,靜靜的看着她。這一刻,他的心無端的感到了滿足,——

如果生命的孤寂可以以另一個人的相伴來得到緩解,那眼前這個女孩便是那一個人了。

一個沉穩的腳步聲慢慢*過來了。韻柳不禁微微的一驚,當即便從深思中警醒了過來,她睜開了眼睛,一面也警惕的從依着的那棵樹上直起了身來。發現自己面前站着的是一個男人。

然而,那熟悉的身材,熟悉的味道……

雖然,當她的目光剛剛纔落在面前這人身穿的西裝外套上時,卻已經依稀感覺到了那一份親切的氣息,——似乎是已經預感到會是他。

當目光略顯遲緩的慢慢上移,沈新南那一張沉定的面容落入她眼中的那一刻,莫名的,韻柳的心忽然不自主的一派癱軟下去……她默不作聲、怔怔的看着他,忽然,她無法控制似的整個人往前一倒,軟軟的*在了沈新南身上……

親人的暖意,對她早已是多麼奢侈、遙遠的一切。

然而,也不知是從何時起,她極度缺失安全感的心對面前的這個人已經在不知不覺間生出了那一種親人般的依賴與信任。在這陌生的異鄉里,唯有這個人讓她覺得溫暖。……

沈新南一動不動讓她*着自己。

他身體裡那顆已然久久沉寂的心在這一刻卻抑制不住的一陣悸動起來。當感覺到她身體的重量*上來的時候,他才清晰的意識到自己的心原來一直都是漂浮着的,而這一刻,身體裡那顆漂浮的心才安定了。

“剛纔酒喝得多了,”他輕聲問她,“醉了麼?”

“只是累,”她的臉貼在他胸前,一動也不動,聲音顯得有些無力,“有一些累。”

沈新南不再作聲,只是讓她靜靜的*着自己——在這落荒的街,一派蒼涼的靜寂裡,更覺得和她相伴相依的溫暖。如果,能將這一刻拉長到永恆,讓這份暖意永遠都貼着自己的胸口,那這一生,他也將無憾無悔了……

不知過去了多久,夜風已經漸漸涼了。

沈新南的目光瞥了一眼自己腕上手錶指示的時間。

“我送你回去。”他輕聲開口說。

韻柳沒有說話,只是把埋在他肩膀上的臉擡了起來,目光越過他的肩頭,茫茫然地望着夜色下這條荒涼的馬路。

“回哪兒去?”她忽然喃喃說。聲音裡有一份茫然、無力。

“回家。”沈新南輕聲說。“杜美路的方公館。你現在住地地方。”

韻柳低垂下了眼睛。

“你是怎麼知道我的事?”過了一會兒,她低低地開了口,問向他。道,“怎麼知道我現在是……”說着。不自禁的,她卻是需要輕吸一口氣,“方蓉欣?”

沈新南默然看了她了一會兒。“是啊,”他低沉的聲音依然平和,“你爲什麼又成了方蓉欣?”他稍頓了一下。輕輕道,“我很想知道你所有的事情。”

韻柳沒有回答他,只是忽然直起了身,她離開了沈新南的肩膀,隨即卻是背過了身去。

沈新南靜靜地看着她,暗淡的路燈光下,她的背影顯得孤獨而冰冷。

“我是不是一個壞女人?”她忽然低聲問向身後的他,冷漠的聲音中卻似是掩藏了難以言盡的悽傷。

“我的確是一個壞女人。”沒等沈新南開口,她卻是又自言自語的低聲道。“活在欺騙與僞裝之下,做着違背良心的事。……是繼續還是結束,我也迷惑。一想起來。就像是刀在剜着心……”她忽然擡起手緊緊捂住了自己地心口,就像是心疼得厲害。身體也像是承受着某種疼痛一般。緊緊的繃緊了。

“不,”當她忽然間想起了她可悲的母親。她地聲音也猛然間冰冷了下去,“不這樣做,我纔是違背了自己的心。讓我怎麼能放得下,放得下……”

一陣溼涼地夜風吹過,她單薄地身體忽然瑟瑟發起抖來。一直在她身後默默注視着她的沈新南,這時,忽然沉沉邁開步子,轉到了她地面前。

當他發現她臉色蒼白如臘,緊緊繃着的神情似乎是在被某種痛苦的回憶深深折磨着,沈新南的心頭忽然一抹濃濃的酸楚,強烈的侵襲着他。這時的夜風已經很涼了,他把自己的外套脫了下來,給她披在了身上,隨即,隔着那件外套,他將她深深擁進了自己堅實溫暖的懷裡。

抱着她緊緊繃着、無法鬆弛的身體,沈新南沉沉的嘆出了一口氣。

“我知道,”他沉聲說,“你一定是有難言的苦衷……”

韻柳聽見這一句話,心頭猝然一酸,忽然,她無法剋制的輕輕的哽咽了起來,冰涼的眼淚很快流滿了一臉。沈新南緊緊抱着她,抱着她因哭泣而顫抖不止的冰冷身體,似乎是想要將她身體的每一點顫抖、每一份冰冷都吸取到自己的身體裡去,幫她承擔下她所有的苦痛……

“我累了,真的是累了。”韻柳忽然夢囈一般的喃喃哭道,“我想回家去,想去看看我母親,……她一個人孤伶伶的留在那個冰冷的地方,很久了,很久了——”

方承錦放下手中的筆,將剛剛寫完的信裝進了信封裡。轉而,他拿起放在桌上的手錶看了一眼,時間已經不早了。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撩開窗簾,望着公館大門外那條偶爾會有車子匆匆駛過的馬路。不知道蓉欣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想起如今蓉欣一系列難以解釋的改變,他感到欣慰之餘,有時候也難免會感到幾分陌生,尤其是回想起今天早晨那一幕。……當意外的發現他就站在她的身後,返身過來,那完全下意識的反應裡,她注視着他的眼神裡,除了驚訝之外,更有一種陌生的戒備。……

方承錦回想起今早發生的那一幕,他的眉頭不自禁的緊緊皺了起來——

“老爺,”一個傭人忽然慌慌張張的上了樓,跑到了書房門外,告訴方承錦,道,“小姐回來了。不過,”這傭人說着,卻是頓了一下,方又顯得有些遲疑的說道,“不過,送小姐回來的那位先生,倒是沒見過。”

方承錦從沉吟中回過心神來,不由得稍稍遲疑了一下,他若有所思的朝着窗外望出去。看見公館大門外果真不知何時停下了一輛黑色汽車。方承錦也揣度不出這人會是誰,並不再多作遲疑,隨即他便急步下樓迎了出去。

快到大門時。方承錦正看見車上下來一個從未見過的年輕紳士,這人轉而去打開了另一面的車門來。從汽車地副駕駛座位上輕輕抱出了一個熟睡的女孩,正是自己的女兒。

“蓉欣,”方承錦不由得快步走到跟前,低低喚了一聲被沈新南抱着地韻柳,幾乎同時。他也便聞到了韻柳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酒氣,這時他心裡大致已經猜到了個大概。

“她睡着了。”這時,承錦就聽見抱着自己女兒地那個陌生男人開口說,“讓她睡吧。”

方承錦聽見沈新南坦定自若的說話嗓音,不由得轉眼去深深看了他一眼。這一眼卻已經足以給承錦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注意到這青年人眼眸之中是有着一份同齡人難以企及的深沉與睿智。安頓下韻柳,方承錦走下樓來,看見客室裡,沈新南正站在鋼琴旁。手裡拿着原本擺放在琴蓋上的一張蓉欣幾年前拍地照片端詳着,目光中卻是若有所思。

聽見方承錦走近來了,沈新南把像框重新擺放回去。一面聽見方承錦問他道:

“今晚真是煩勞你把蓉欣給送了回來。還不知這位先生你貴姓?”

“敝姓沈,沈新南。”沈新南轉身向方承錦。說完。他又淡淡然補充了一句個生意人。”

“我和方小姐是在從香港到上海的輪船上認識的,”緊接着,新南不等方承錦開口問,已經徑直把能讓他知道的都告訴他,道,“只是沒想到,在今晚的婚宴上又碰到了。”

說話間,家裡的傭人已經沏好了茶,端了來,放在了茶几上。

“沈先生,請坐。”承錦正要引沈新南到客廳入座。新南卻含笑道:

“今天已經太晚了,就不打擾了。”說着,他向承錦微一點頭,略施一禮,隨即就要轉身離開。卻就在他將要轉身邁步走前,他忽然身子一頓,隨即一擡眼,深深的朝方承錦看了一眼,口中意味深長的道:

“方院長,我們會再見的——告辭。”

承錦不由得愣了一下,遲疑間,沈新南已經走出了客廳。

看着沈新南開車走了之後,承錦又上樓去,路過韻柳地房間時,他推開門,站在門口往屋裡牀上的韻柳看了看。收回目光,他輕輕又將門關上,正轉身要走——

“媽——”

睡夢中的韻柳忽然脫口叫了一聲,卻是深深透着悽傷地一聲呼喚。

門邊的方承錦不禁遲疑了一下,他重新又將門輕輕地推開,聽見韻柳在夢中輕輕地啜泣着。

“媽,我是不是做錯了?”她喃喃哭着道,“如果我做錯了,你就帶我走吧,……不要再丟下我一個人,這樣真的很累,……很累。媽……媽……帶我走,你帶我走吧……”

良久,方承錦只是怔怔地在門邊遲疑着。

他放輕腳步走到牀前,拉開了牀頭牆上的壁燈,看見睡夢中的韻柳已經是眼淚流了一臉。承錦禁不住心頭一酸。他彎身輕輕坐在了牀邊,伸手去,拿手輕輕爲她抹去臉上的眼淚,這時,睡夢中的韻柳嘴邊忽然叫出了一個陌生的名字——

“希源……”

那溫柔的一聲輕喚裡卻是深深透着難以言盡的悽楚。

承錦不禁深深怔了一怔。

“希源,……希源,……”她喃喃着那個名字,漸漸的,帶着滿臉的淚痕,她沉睡了過去南京。國民政府的一所專爲關押政治犯的監獄裡。

隔着一面牆,希源聽見外面像是下雨了。

他站起身,走到黑牢的高窗前,擡頭朝外望出去。

高窗外卻只是濃稠的一片漆黑,只聽得見外面雨聲潺潺,可以想見今晚這雨下的是很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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