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頓飯下來,孔非耀簡直是“受寵若驚”。
一家子人在孔非銘的帶領下輪番對他進行親情轟炸,讓人感覺就像是無爲山莊一旦沒了孔非耀,第二天就會天降大地震將落凡嶺給抖沒了。
武馨芸邊吃邊聽着,時不時矜持地點點頭,卻始終沒有發表任何意見。看來孔非銘這個當哥哥的,防自家親弟弟真的防得很緊啊!
盛譽之下,孔非耀開始顯得有些不知所措,但他看到武馨芸始終淡定的樣子,便有樣學樣,表面上也淡定下來,儼然將武馨芸當成了此時的言行標杆,這讓十分賣力的孔非銘頗有無力之感。
孔非銘知道季雲瀚師徒的難纏程度,讓他們主動開口留下孔非耀——基本上不可能。在書房交談的時候,孔非耀表現得唯師祖令是從,也讓他一時無從出言挽留。所以當孔非耀明擺着要找武馨芸打架的時候,他纔會聽之任之,期待他們能徹底鬧翻,再不提將人帶走的事。
但事情並沒有按照他想象的那樣發展,他只能打出最後一張親情牌,做最後的努力。
開玩笑,他能讓孔非耀跟着季雲瀚這尊大神離開麼?!他這莊主之位坐得可是很不牢固——孔非耀外表比他俊秀,武功比他高強,即使很少回莊,因着孔凌雲的關係在莊中還是有很高的威望——若他有心爭奪莊主之位,自己基本沒勝算。
如果不趁着孔非耀諸事不懂野心未生的時候除掉這個隱患,孔非銘真是連覺都睡不安穩。
本來孔凌雲放孔非耀下山歷練,孔非銘就巴不得他在惹上什麼麻煩直接死在外面,誰知他毫髮未傷回來了不說,還攀上了季雲瀚這座靠山……孔凌雲在的時候他無法下手,師祖不在了,要不聲不響拔掉這顆眼中釘還是不難的——前提是他要留在他的勢力範圍內!
而要在季雲瀚眼皮底下做手腳,顯然已經大大超出了他的能力範圍。
季雲瀚是什麼人,跟在他身邊還能繼續傻下去?看座上的武馨芸就知道了,簡直比孔非銘這個老油條還油條!要是孔非耀真跟着走了,指不定過兩天就得回來搶他的位子!這如何使得?!
“四弟從小就在山上陪着師祖,我這當大哥的一直沒機會照顧他,實在愧對先父的囑託……現在老夫人的身體也不太好了,她常年唸叨着四弟,不能親手把孩子帶大,一直是母親心中的遺憾……所以,武小姐,能不能先讓四弟留在莊裡,讓我儘儘當大哥的義務,也讓四弟陪一陪老夫人,以全孝道?”孔非銘言之切切,曉之以情動之以理,聽者無不動容。
“是啊,夫君每到祠堂去,都要懺悔一番,如今四弟可以不用一直留在山上了,可不正好讓一家人好好過過日子?老夫人盼這天倫之樂已經盼了很久,這些孩子也是很想和四叔多親近親近。”
白安蘭的一番話引來幾個孩子紛紛附和,這個說“四叔要教我武功”,那個說“四叔要給我抓松鼠”,好不熱鬧。
眼角餘光瞥見孔非耀在孩子們期盼的目光中又開始無措的樣子,武馨芸抿了一口飯後茶,微笑點頭。
白安蘭再接再厲:“再者,以前四弟潛心修煉,我們也不好將這事提上日程,現在……四弟年紀不小了,這終身大事還是要早點定下來纔好。”
孔非耀臉上瞬間僵硬,而穆清玉則一副含羞帶怯的樣子……瞎子都能看出來這姑娘待在無爲山莊好幾個月不走、連年都不回家過是個什麼意思了。
武馨芸艱難地嚥下茶水,舉起拳頭擱在嘴上遮擋沒能徹底壓住的弧度:“咳咳,嗯……莊主和莊主夫人言之有理,有你們這樣的好大哥好大嫂,小耀真是三生修來的福氣。”
“慚愧慚愧……”孔非銘滿眼期待:“那四弟離莊的日程……?”
“於情於理,小耀都是先在莊裡住一段時間纔好。刻苦修行了那麼久,好好休息一下再繼續上路嘛,這個師傅師孃會理解的。”武馨芸笑得十分和藹可親。
孔非耀聞言,不由愣住了,看着武馨芸笑眯眯的臉很是不解。在山上的時候不是說了要儘早啓程離開的嗎?
從小,孔非銘就不大理會他,甚至對他頗有敵意。每次他下山的時候,父親都很忙碌,和他比較親近的就只有母親和兩個已經出嫁了的姐姐。
待到孔非銘成婚,正妻白安蘭一直無所出。大嫂待他這個小叔子很是熱心,但他對這個笑容總是透着勉強的女人沒什麼好感,倒是大哥納的兩房妾室所出的侄子侄女能讓他生出些許好感來。
老夫人的身體情況近年來的確是越來越糟糕,孔非耀雖然有心多多陪伴母親,可一想到還要和大哥一家子待在一起,還是渾身不自在,特別是現在還有個難纏無比的穆清玉……對於要不要先在莊裡留一段時日,他是真的沒主意,再說,什麼時候走他也沒有話語權,還是要看季雲瀚的決定。
武馨芸頂着一身灼灼目光,顧自垂眸盯着澄亮的茶水,食指輕輕摩挲光潔的瓷杯,悠悠道:“孔前輩請求師傅把小耀帶在身邊一段日子,大概是沒想過莊裡人會不捨得——”她頓了頓,笑着望向神色僵了一瞬的孔非銘,“這些我自會稟告師傅,他老人家通情達理,想必會諒解你們兄、弟、情、深。”
一字一頓地說完最後四個字,武馨芸不再看孔非銘是何表情,轉問白安蘭道:“老夫人身體抱恙,大夫可有什麼說法?”
“說是思慮過重,經年累積下來……再者年紀也大了……”白安蘭低聲說着,那擔憂的表情卻不似作假。
武馨芸微微挑眉,年紀再大怕也沒到六十歲……但想一想無爲山莊的狀況,便又恍然——恐怕是未老先衰了吧。她放下杯子,臉上也帶了些關切:“如此,當要慢慢調養纔好。我跟師傅學了些醫術,雖不及師傅那般神通,卻也可堪一用。不知明日可否容我先替老夫人稍加診視?待我瞭解情況後向師傅說明一下,能請得他老人家出手是最好不過的了。”
“真的?”孔非耀一臉驚喜。
武馨芸笑道:“怎麼說你也喊他一聲‘師叔祖’,這點忙他該不會介意幫一幫。”
從大廳出來,武馨芸滿腦子都是廳裡那些人的言語表情,耳朵突然嗡嗡直響,讓她腳步凌亂了一瞬。胸口傳來一陣清涼,她整個人頓時清醒過來。深吸一口冰涼的空氣,她擡手撫胸,那裡貼身掛着一串綠玉金絲手珠。
頓足,武馨芸的臉隱在樹影中,讓人看不清表情。
從山上下來後,孔非耀自行去見兄長,季雲瀚搭上武馨芸的肩膀:“芸兒啊,我們只是順路來算賬的,還要趕路呢,誰知道攬了這麼一件事,路程免不得要被耽擱一下了。爲師應承了帶人走,自然不能食言,但我看小銘子不會輕易放人,你想個法子讓我們能在五日內把人毫髮無損帶走吧,咱的事情也不能耽誤太久不是?”
武馨芸:“啥?爲什麼要我想辦法?再說了,我們有什麼事急着辦啊,怎麼沒聽你說起過?”
季雲瀚一臉高深莫測:“爲師要帶你去一個特殊的地方修煉,讓你修爲大增一下。只是修行的時機很講究,眼看着時間不甚寬鬆了……你看,錯過了這次可就要等到明年了,多不值當。”
武馨芸頓時瞪大眼睛——時間不寬鬆了你還帶我一路遊山玩水?!
季雲瀚只當沒看見她的表情,也沒聽見黃琴的悶笑,討好地笑着:“咱的芸兒最是聰明伶俐了,讓個把莊主鬆口放人還不是手到擒來的事,哪還輪到我費腦筋?”
武馨芸撇開臉不理會,季雲瀚殷勤不減,繞着她轉了個方向:“吶,你不是問什麼時候能出師麼?五日內把那臭小子帶走,還不能讓他知曉其中蹊蹺,這便是出師試煉!誒?別小看這任務啊,這和剛纔可又有不同了!”
“怎麼說?”聽到是出師試煉,武馨芸總算提起了興致。
“一,小銘子對這個弟弟可以說是恨不得除之而後快,放他走之前會不會做點手腳——那可說不準。二,那臭小子雖然無知了一點,感覺卻十分敏銳,要瞞他不容易。三,”季雲瀚奸笑起來,“既然是出師試煉,當然少不得爲師的摻和。走之前你可要好好幫那臭小子守夜,萬一他房裡出現了什麼不該出現的東西,或者他不知不覺去到了不該去的地方——那可就不是五日時間就能解決的了。”
武馨芸:“……師傅,師兄和師姐有沒有抱怨過出師試煉很變態?”
季雲瀚一臉無辜:“沒啊!倒是你師兄事後把一件舊衣服削成了布條,說給我留着當抹布用;你師姐還給我煮了一碗湯,說是離開前再好好孝敬一下爲師,可惜我手抖了一下不小心灑掉了。”
“……”
“好啦好啦~!要是你通過了這試煉,待修煉結束後就能自己隨便去哪兒玩了!琴兒你別想着幫她,走走走,咱們找地方玩兒去,晚上再回來……”
往事不堪回首,武馨芸甩甩頭,繼續緩步前行,可沒走幾步,身後有人喊住了她。
“小師姑!”孔非耀趕了上來,“小師姑明天給我母親看病,我能去嗎?”
這孩子,被他當成自己人後其實也挺可愛的,整天“小師姑小師姑”的喊着,多討人喜歡,怪不得連武天琪都願意護着他。
“當然可以的。”武馨芸仰臉看着比自己高出兩個頭的孔非耀,用一副安撫小孩子的語氣道:“你今天下山還沒來得及去看望老夫人吧?明日與我一同去便是,老夫人見了你肯定很高興。到時候我會叮囑一些調養時要注意的事,你聽聽也好,以後照顧她的時候纔不會犯忌。”
孔非耀喜上眉梢:“多謝小師姑!”
“好了,這兩天你也累了,早點回去歇着吧!明日見着老夫人,要是一副沒精神的樣子,平白惹她擔心。”武馨芸踮腳拍拍他的肩,徑自轉身離去。
孔非耀受一個小丫頭如此對待,竟一點都不覺得違和,目送武馨芸消失後,果然乖乖回房去了。
三丈山樓燭光昏暗。
遠遠看着孔非耀房裡的燈亮起,孔非銘臉色陰沉,寒聲道:“四弟的一切吃穿用度都要由你親自安排,你——懂了?”
白安蘭站在他身側,眉目間盡是愁怨:“夫君,非要如此?”
“哼,不除掉他,你這莊主夫人能做得安穩?安蘭,婦人之仁成不了大事,切莫手軟。”
“可……季先生仍在莊裡,若讓他看出什麼來,我們……”
孔非銘回身,垂頭看着一臉不安的妻子,眼神陰冷:“夫人爲何如此猶疑?我那四弟年輕英俊,就這麼死了有點可惜,是不是?”
“我……”
“夫人,該怎麼做——你心裡有數。這是我無爲山莊的家事,季先生畢竟是外人,怎好插手?再說了,那些小丫鬟春心浮動,求而不得反生殺心什麼的,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夫人說是不是?現在的女人真是可怕啊!哼,哈哈哈哈……”
看着孔非銘冷笑着消失在樓梯口,白安蘭倚着窗口緩緩滑落於地。她恨,恨父親爲了家族利益將她嫁給這個目光短淺的男人;恨這個蠢男人從不聽她勸,還要懷疑她的用心;恨自己爲何不能誕下一男半女,只能眼看着那些賤女人慢慢奪走本該屬於她的東西……
白家和穆家是江湖上唯二能與無爲山莊齊名的兩大武林世家。這三巨頭百多年來,通過聯姻來相輔相制,一同稱霸武林。白安蘭若非白家嫡女,就不會被嫁給無爲山莊莊主當正妻,若非代表着白家的勢力,單看她無法生育這一點,恐怕早就被孔非銘掃地出門了。
這些年來,白安蘭步步爲營,在孔非銘的冷眼下小心護衛自己的主母權利,已是身心俱疲。但沒有子嗣,終究是無法彌補的硬傷,任她如何努力,莊主之位終究要落在那些賤女人的兒子手裡,除非……
孔非銘是個不成大器的,只會把無爲山莊一步步毀掉。而孔非耀雖然不經世事,卻是個聰明的,經過調/教後必然比孔非銘更有爲,若他能對她死心塌地,再將莊主之位奪過來,何愁自己沒有好日子過?奈何她百般討好,孔非耀就是不領情……
現在她又有了新的希望——現在季雲瀚這個神醫留住山莊,若能爲她治好不育之症,那她就還有機會!
白安蘭單手撐地,一手撫上小腹,眼裡精光連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