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樑王劉武身背刀斧、砧板,跪在未央宮北門請罪。未央宮北闕下,是臣僚奏事和謁見的地方。
原來樑王到函谷關後,棄了王侯所乘車輦和儀仗護衛,換乘平民使用的布車,只帶兩個隨從騎兵衛士,投奔了長姐館陶公主劉嫖。
“終於是一家團圓了!”竇太后抱着她的兒子劉武,大哭特哭!
這是那個心機老老的瞎眼女政治家嗎?和平民家的老婦人一樣,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哪有政治家的風範?她心裡只有她的孩子,她孩子裡只有她的武兒。
大凡多子家庭裡,長子都要遷讓幼子,面對父母的偏愛和忽視,照顧父母倚老賣老時無理的要求,還不敢有半點不耐煩。
看着老母親和小兒子抱頭痛哭,長姐抱着老母和小弟流淚勸慰,景帝劉啓被冷落成局外人。這個局外人,還被老母親認作害她失去一家團圓的罪魁禍首。
“母后,您愛吃的圓子……”王娡謙恭地命宮人端上湯圓,“既是團圓,這圓子也是應景的,香甜圓滿。”
慄姬在一旁撇着嘴嘀咕了一句,仰起下巴顯示自己的清高和不屑。
竇太后擦拭淚水,拉住兒子劉武:“吃點娡兒做的圓子吧,是真好吃!一個多月,哀家都吃不下東西,是娡兒每天送來的圓子,吊着哀家這條老命……”說着她又哭起來。
“母后!孩兒不孝,讓母后亂心傷神了!”樑王也是小孩子一樣依偎着老母親,期艾艾地哭。聽到王娡的聲音,眼神躲避着。
宮人把湯圓盛好奉給衆人,每人在觀賞一番,開動入口的時候,都驚喜地認爲吃到了人間至美之味!
王娡並不擅廚藝。但她做美食的時候,就是一番在實驗室的操作,精細到甜度增之一分則太甜,減之一分則太淡;糯米粉與粘米粉的比例,輕咬即破,不粘膩糊嘴,又透明如玉;果仁碎的大小,在齒間只需輕輕一碾,無渣有香,伴着豬油的滑和蜂糖的甜,齒頰裡滿滿讓人沉醉的醇美!山藥爲泥、青梅爲絲熬製的釀,澆在圓子上面,灑上金桂花,如同白玉頂着雲霞,雲頂浮現祥光!
本來不打算用豬油的。豪門貴族,以豬肉爲下品。因爲此時養豬的豬圈,大多在廁所的下方,豬吃人的排泄物。但牛羊油羶味重,雞鴨油味索寡淡,只好仍用了豬油。
“真是香甜美味!”大家都嘖嘆着。
兩顆湯圓,讓人剛享受到入口的甜美,卻戛然而止,不由人陷入對美味的期待和抱憾。連慄姬都忍不住看着空碗意猶未盡。
“沒有了?”竇太后問了一句。
“有各色菜式,都上來。”景帝說道。
“母后,臣妾明日做了再送來。”王娡歉疚地說,“今日人多,只稍微嚐嚐吧。”
樑王劉武看着老母親心酸地說道:“母后瘦多了……”
“還不是因爲你,害得母后吃不下東西?!”慄姬的快嘴刺刀露出鋒芒。
樑王慚愧低頭。太子劉榮緊張地看看父皇,又看看母妃。
衆人皆知,竇太后自樑王闖禍,飲食難進,日夜哭泣,形容消瘦。倘若一個多月不進食,人早掛了!也就是王娡親手做了圓子每日送來,讓竇太后吃得順口。
人人讚歎的美味,卻是竇太后的“糖衣炮彈”!經過王娡觀察,竇太后是有糖尿病的!
中醫謂之“消渴症”,上消~~口渴,中消~~飢餓,下消~~尿多。竇太后的盲,眼有云翳,是白內障,晶狀體變性。這是糖尿病易引致的併發疾病之一。
竇太后因憂慮樑王不進飲食,圓子卻吃得十分順口。一盆圓子,今日諸多人分得每人兩顆,這可是竇太后一頓的食量。
一個多月時間,在王娡的“精心投喂”下,竇太后已經出現了“三多一少”的症狀:吃得多、喝得多、尿得多、體重減少,上消、中消、下消齊具。人體的各器官細胞,在高糖分的浸潤下,功能逐漸失常……
大家驚訝地看着竇太后,一個消瘦的老太婆,風掃殘雲般吃下大量食物,不禁欣慰。
“二弟樑王安然無事,母后真太開心了!吃下這麼多食物!”館陶公主劉嫖笑着對景帝劉啓和樑王劉武點頭。
“還是娡兒孝順!”竇太后誇讚道,“看哀家吃不下飯,想方設法給哀家做吃的,就怕哀家的身體撐不住!”
“皇帝這個妃子,真是天下少有!”館陶公主向景帝劉啓說道,“孝兼知禮,賢而謙恭!不像有些人,自命不凡,目中無人!”劉嫖說着翻了慄姬一眼。
慄姬立馬反應:“長公主此話怎講?宮人御廚這麼多,輪得到一個皇妃去做菜式?本宮不拿自己當廚子!誰愛做誰去做!”
慄懟懟一句話,得罪了一圈人,竟把衆人噎得無言以對。
程姬、賈姬、唐姬面面相覷。
唐姬訕訕地說道:“王夫人巧手做得如此美味!臣妾願學,上能奉孝母后,下可賞味孩兒……”大約想起遠在長沙的兒子劉發,她眼睛紅了。
嘴尖牙利的王皃姁也是不饒人,扶着孕肚出言不遜:“是呀!我姐姐自然是純孝賢慧,不惜放下夫人的身段,爲母后親手烹調,讓陛下寬心理政。不似太子之母,就等着太子登基,貴爲皇太后,眼中還有誰……”
“夠了!都閉嘴!”竇太后大怒,“是嫌我活得久嗎?”
景帝陰沉着臉。後宮紛亂,他有心無力。默默觀察着王娡和樑王。看向慄姬時,不由皺起眉頭。
太子劉榮垂着頭,不敢看怒氣衝衝的皇祖母和陰冷無言的父皇。
聽說館陶公主想把女兒阿嬌嫁給太子劉榮,被慄懟懟一口懟絕!
館陶公主好謀斷,想讓女兒做皇后呢!這攀龍附鳳的心,誓和皇家焊在一起呀!
慄懟懟看到館陶公主——這個皇家皮條客,就一腦門子火!給她打親家?門沒有、窗戶縫都沒有!
慄懟懟最憎恨的王娡,就是劉嫖獻給帝王的。薄太皇太后守孝期剛滿,又給景帝獻進幾個美女!
更讓慄懟懟惱火的是:景帝劉啓又是咳、又是喘,腰板都支愣不起來,還搞大了王皃姁的肚子。見長公主進獻的美女,又盡數收入宮中!老不死的!等兒子劉榮登基,老孃做了皇太后,這個姬那個姬,讓她們都變死雞!
“長公主!”王娡叫住館陶公主,“團圓宴上,讓皇姐失面子了!那慄姬,將來是要做皇太后的,我們還是遷讓她些,不要得罪了。”
“哼!這慄姬!母后早就憎惡她言行無禮!”劉嫖冷笑,“也就是榮兒做了太子,她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母憑子貴。榮兒做了太子,太子之母,也就是皇后了。皇姐,我們還是謙讓爲好……”
劉嫖打斷王娡:“娡兒一向謙恭謹慎!皇姐我卻不怕她!她若有皇后之德行,還用爲姬?連夫人的位分都沒有!”
“一個歌姬!”劉嫖輕蔑地說,轉而熱情地拉住王娡的手,“小豬可是個聰慧可愛的孩子!不如,娡兒你我結爲親家?”
看着劉嫖熱切的眼睛,王娡一切都明白了。
“皇姐的意思是……”王娡故作不解。
她可不想她的小豬搞什麼親上加親。近親結婚,後代的基因出問題的概率太大了!
“我的阿嬌,給你的小豬作媳婦!你的姝兒,給我的蹻兒爲媳!”館陶公主喜孜孜地說,“你我親上加親!”
王娡嚇了一跳!阿嬌比小豬大九歲,已是豆蔻梢頭二月初的女孩,而小豬是個剛斷奶的四歲小娃娃……何況她的姝兒也不過六歲,嫁給五歲的姑表弟?這麼小的孩子早早定親,萬一長大有自己喜歡的人怎麼辦?
“親上加親,那自然是好……”王娡也故作欣喜,“這麼大好的事情,娡兒一定告知陛下!兒女大事,當由他們的父皇作決斷!”
“那是、那是!皇帝肯定是贊同的!陛下和三弟樑王去上林苑狩獵去了。待他們回來,我們就告知陛下!”劉嫖心機一動,“娡兒,母后本來就喜歡小豬和阿嬌,若知他們成了一對,該多高興呀!皇姐要趕緊告訴母后!”
目送館陶公主喜不自勝地離開,王娡輕笑。好嘛,你強要阿嬌爲我兒子的媳婦,不怕她成爲第二個薄皇后?
景帝本來就要立劉彘爲儲君,劉榮爲太子,是竇太后以“周道尊尊”,立長之名壓下來的。這劉嫖倒耳目靈光,揣度到景帝的心思。由她到竇太后鼓譟,會不會有別樣的效果?
想到這裡,王娡決定,回宮就要教小豬豬做些準備。畢竟,彘兒登太子之位,能少些阻力,不是好事嗎?
樑王與景帝從上林苑狩獵回來,兄弟二人談笑風生,讓竇太后深感欣慰。
送別樑王的家宴,館陶公主帶了陳嬌和陳蹻來。
那阿嬌打扮得如花似玉,攏珠戴翠,竟讓大家不得不注意到,館陶公主家,有女初長成。
劉小豬看着阿嬌姐姐傻笑,指着阿嬌頭上的珠花叫:“孃親!阿嬌姐姐的花真好看!”
館陶公主抱小豬坐她膝上,嬉笑着逗小豬:“彘兒,喜歡阿嬌姐姐嗎?”
“嗯!”小豬認真的點頭。
“那阿嬌姐姐給你做媳婦好不好?”
“若得阿嬌姐姐爲媳婦,彘兒一定造一個大大的金屋子,給阿嬌姐姐住!”
劉小豬有板有眼地說,逗得上上下下,一殿的人哈哈大笑。
“彘兒,你這叫“金屋藏嬌”啊!”衆人逗弄道。
“還是我彘兒大氣!造金屋子!”景帝也樂不可支。
劉小豬看看母親,又看看滿臉緋紅的阿嬌姐姐,從皇姑母腿上蹭下來,跑到母親跟前。
“孃親!你的簪子!”他伸手,王娡抱起他。
“孃親的簪子!”劉小豬從孃親頭髮上取下金簪,掙脫孃親後到阿嬌面前,“阿嬌姐姐,給你!”
“譁!小豬這是給阿嬌姐姐下聘嗎?”館陶公主笑着叫起來。
大家都歡快地笑,連竇太后都笑出了一臉褶子。劉小豬超常發揮,也出乎王娡意料。
慄姬也笑,面帶譏誚:“榮兒,你看你皇弟彘兒,這麼小就會撿你不要的!”
慄懟懟是個超級滅火器,再熱鬧的場面,也能讓她噗嗤一下給冷卻掉!
衆人的臉上都結了霜,沉默起來。王娡冷眼旁觀,看慄姬洋洋得意,館陶公主怒不可遏。
開心小不點劉小豬,卻唱起了《送別》: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壺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
……
問君此去幾時來,來時莫徘徊。
……
人生難得是歡聚,惟有別離多”
這奶聲奶氣的歌詠並無離別之傷感,卻讓樑王劉武泣不成聲,竇太后也老淚縱橫。
“皇叔,彘兒給您敬酒吧!”劉小豬走到樑王面前,捧起酒樽。
“彘兒……”樑王接過酒樽一飲而盡,抱起小豬攬在懷裡,那疼到骨子裡的愛惜,讓一旁的景帝眼生冷意。
“太子!給皇叔敬杯酒吧!”王娡忙喚劉榮。
一直爲母妃懟天懟地而尷尬的劉榮,如獲大赦,起身給樑王敬酒。
樑王放下劉小豬,謹慎地接過太子的敬酒,行以君臣禮。他擡眼去看皇兄,景帝面無表情,讓他一臉驚恐地垂下頭。
嬌縱慣了的樑王,向來和皇兄景帝馬同驅,車同乘,哪守過君臣之禮?今日連太子敬酒,也不得不守規致禮。
“皇兄,臣弟只求每歲來陪母后幾日,真的不行嗎?”樑王悽聲哀求。
“樑王,無召不得進京。這是先皇在時,就立下的規矩。”景帝沉沉說道。
樑王噤聲,怯怯地拱手:“臣弟遵命。”
端坐的竇太后,聽着兩個兒子的交談,淚流不止。幼子闖下殺身大禍,羣臣激憤洶洶,景帝殺羊勝、公孫詭替罪,強壓衆怒。小兒子能保命就謝天謝地了,她還能再提什麼無理要求?
上林苑狩獵幾日,這兄弟二人如何交鋒,又如何面和心不和,無從得知。
你若早些安分守己,做你的安穩王爺,哪會惹來殺身之禍?躲得了一時,躲不過明年……
王娡心中痛楚,不禁含淚。轉臉看到阿嬌正羞羞地看着自己,便招手讓她來身邊。
阿嬌依在王娡身邊,輕聲說道:“皇外祖母應允阿嬌和彘兒的親事!孃親說,她要皇帝和皇外祖母改立彘兒爲太子……”
王娡忙伸手捂住阿嬌的嘴,張望左右,並無人注意到阿嬌在和她交談。
這小丫頭!怎麼這麼不穩重呢?不分場合亂說話!
“阿嬌,不要亂講!”她輕聲叮囑,隨後高聲問道,“母后!圓子端上來嗎?這圓子香甜圓滿,正合團圓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