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四郎聽得英姐兒要上淨房,咬着嘴脣忍住沒笑出聲來,他剛纔可就等着她把那一壺茶都喝完呢!他裝作很冷峻的模樣,依然背對着英姐兒,裝腔作勢地晃了晃手:“快滾快回!”
英姐兒如蒙大赦,飛快地溜走了。
週四郎的小書房地方不大,卻樣樣精細。
一張丈許的暗紅如意桌,左側放了幾部泛黃舊書並一本藍皮三字經。正中鋪着元書紙、筆架山上架了大、中、小三枝竹管狼毫,一方眼生蕉葉白硯臺。一旁的炕桌上放着整套的青花瓷茶具,竹墊子上放着一個略生了些綠鏽的銅釜。
英姐兒來時,週四郎已經端端正正地坐在書案前,手裡捏了一支泛着淡淡紫玉光澤的徽墨慢條斯理地磨着墨。
他的書案就放在正對着前面天井的半窗前面,此時,窗戶已經打開,春日明媚的晨光,明如溪流,無聲地傾瀉進來,週四郎整個人都像被陽光洗過一般,溫暖乾爽。
英姐兒着他沒受傷的那半張臉,心裡一跳一跳地看住了。
眉毛黑亮,長長地微微上揚着,雙眼皮,長睫毛,眼珠子跟黑色晶石一般發着光。鼻樑挺直,鼻頭既不太尖,也不太圓,剛剛好。嘴脣泛着淡淡的粉紅色,不薄不厚。晨光在他身上裹了一層淡淡的金光……
墨條在硯池裡輕輕地滑動着,發出一點點沙沙的聲響,若有若無。屋子裡又安靜又溫暖。
週四郎聽見她的腳步聲停在幾步開外,一直不過來,扭頭一瞧,臉又紅了。哪有這樣直勾勾瞧着小郎君的女孩子?!他皺起了眉頭,可是心裡也不知怎麼地,泛着些隱晦到幾乎難以察覺的竊喜。
他裝模作樣地瞪了眼珠子,罵道:“黃英,你到底要不要學寫字了?”
英姐兒心思單純,她看週四郎就像自己在家看日出看山景一般,就是覺得漂亮罷了。見他吼自己,纔回過神來,不以爲意地笑道:“學呀,學呀!怎麼不學!嘖嘖……咱們今天學什麼字啊?”說着就走過去,湊近週四郎身邊。
週四郎慢條斯理地指了指筆:“這筆是兼毫,狼三羊七。初學軟硬適中,日後這三枝就是你的筆了,你可不許隨便亂用我的筆!”
英姐兒聽他這麼說,點點頭:“也不怪你小氣兮兮的,我知道筆墨紙硯都可貴了!”
週四郎聞言雙目望天,解釋都無從說起。英姐兒初學,輕重拿捏不住,胡亂杵來杵去的,他自己的筆用慣了,捨不得,他這是愛惜東西,不是小氣好不好!
週四郎拍了拍桌子:“沒時間跟你瞎扯!趕緊看好了!”說完瀟灑地筆走龍蛇“刷刷刷”在紙上寫了兩個大字。
英姐兒歪着頭看了看:“這兩個字都好像是上次那個蘭字,上面都長着小草苗苗……是什麼字啊?”
週四郎見她認字還真有幾分靈性,故意賣關子難爲她一下:“你猜!”
英姐兒見週四郎不爽快,一抿嘴,不懷好意地笑了:“這還不好猜?一定是……金童!”
週四郎沒好氣地:“不對!再猜!”
英姐兒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眉眼彎彎地瞧着週四郎,指一指他:“怎麼不對了?!喏,剛纔我過來就看見一個金童啊!”
週四郎的臉本來是半白半紫,這會兒變成了半紅半黑。他沒好氣地狠狠地戳了戳那兩個字:“這是你的名字!柴女!”
英姐兒一聽是自己的名字,好奇地從週四郎的身旁探出大半個上身,差點兒就貼着週四郎的左肩頭了,週四郎不自在地偏了偏身子,讓了讓。
英姐兒見白紙上豎着寫了兩個大字,她拿手指頭點着下面的那個,開心地道:“這個名字好聽吧?雲臺寺的老和尚說英是花兒的意思,正好我又姓黃,我的名字就是黃色的花兒!”
週四郎故意端詳了她的面孔一下,面色如蜜,圓臉,濃眉毛,大眼睛,鼻子稍微有一點兒寬,倒是不塌,元寶嘴紅紅的:“那要看是什麼花兒了?我看啊,頂多像朵蒲公英!”
英姐兒見他一副見不得自己高興的樣子,直起身、一揚臉,跟他拗上了:“蒲公英怎麼不好了?又不用栽,又不用養,一開就讓別的花兒沒處落腳!能當藥能當菜!”
週四郎聞言又好奇上了:“蒲公英還能當菜吃?怎麼吃?”
英姐兒這回得意了,雙手比劃着差點兒碰到週四郎的臉:“沒見識!吃法可多了,燙燙放點兒醋和香油涼拌了吃!還有,告訴你,我娘在家還蒸過蒲公英餅子吃呢!”
週四郎不自在地又歪了歪。
英姐兒眼兒一瞄,見週四郎一直在偷偷地躲開她,眉眼一轉,也不吭氣,故意又湊過去一點,低聲在他耳邊道:“還有一個秘密的吃法,我誰都沒告訴過!嗯……金童……你要不要聽啊?!”最後那句金童,英姐兒又故意吊着嗓子,跟昨晚似的、嘴脣都要碰到週四郎的耳朵,嘴裡噴出的氣吹得他耳朵癢癢的……
週四郎渾身不由自主地一抽抽,猛地往後躲開……然後週四郎就連人帶椅摔了下去……
英姐兒這回可沒想用手去撈他,見他摔了,剛開口要笑,就被週四郎亂揮找稻草的狼爪在胸前掃了一趟,她一驚,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揪住了衣裳,也摔了下去。
然後週四郎在下,腰臀硌着一把椅子,英姐兒上半身折彎壓在他身上,兩人大眼瞪小眼,腦子都震驚地停留在剛纔那錯誤的一爪中……。
耳邊猛地響起一聲驚天動地的暴喝:“這!這成何體統!□□的!好好的爺們都給你挑唆壞了!”
英姐兒聽是老太太的聲音,嚇得一哆嗦,還沒來及回頭,背上就狠狠地捱了一柺棍。她悶哼一聲,剛要直起身子爬起來,背上又狠狠地捱了一棍,痛得她“啊”地叫出聲來。
就聽焦氏着急地叫道:“老祖宗,可別氣着了!仔細再傷了手!快……快扶老祖宗到炕上坐着!”
英姐兒這才能扶着桌子站直了身體,慢慢地轉過身來。只見老太太滿面怒容,手裡還拿着龍頭拐不放,焦氏攔在她面前,一旁圍着拾花等人。
英姐兒的目光卻一下子落在站在門邊的守靜臉上。守靜微笑而挑釁地看着她,如果此時英姐兒手上有把刀,她可能就砍上去了!
焦氏見老太太總算是氣吼吼地坐下了,忙喝命丫鬟婆子:“都是死人啊!還不趕緊扶四爺起身!”
丫鬟婆子一涌而上,把英姐兒擠到一邊,扶了週四郎起來。週四郎被衆人擋住,還沒來得及問英姐兒有沒有事,老太太就看見了週四郎那半張青紫的臉,也顧不上生氣了,心疼得老淚縱橫,一疊聲地叫喚道:“我的兒!這是作了什麼孽!這個媳婦不能要了!不能要了!我做主!休了!休了!”
英姐兒只覺得自己的後背有兩條火辣辣的傷痕好像慢慢鼓起來一樣,老太太昨日冤打了自己還不夠,今天又跑到蘭桂院來什麼都不問就動手!她怒極冷笑,一拍桌子,喝道:“休!趕緊休!今日,誰要不休了我就是我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