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侍郎差點兒被氣暈了。她不是最會撒潑嗎?這時候, 她就是拖也要把宋先生拖住啊,怒聲罵道:“黃氏,輪不到你來說話!”
英姐兒看了周侍郎一眼, 心道:你們不都說了不管用嗎?還不讓我說說?!
她大聲道:“我相信先生。先生說皇上是大好人, 怎麼會爲了這麼點兒小事就要砍我們的腦袋呢?如果這樣, 天下人不都砍光了。”
周侍郎聞言一怔, 眼光一閃, 沒有阻止她繼續說下去。
當今確實寬仁,這件事可大可小。自古伴君如伴虎,就看皇上怎麼想。
大了, 是欺君之罪,輕則自己的仕途到頭, 重則翻出些陳年往事來, 掉腦袋也不是不可能;小了, 不過是兒女家事,大可一笑了之。自己當時自以爲做得聰明, 可現在看來,讓四郎娶黃氏實在是飲鴆止渴。
周夫人張了張嘴,見周侍郎都沒有阻止,便把罵人的話嚥了下去。
週四郎卻看着英姐兒,不知道爲什麼心裡竟隱隱的生出希望來。雖然不過半日, 但他知道她是真的把宋女官當先生看的, 英姐兒能說動宋女官嗎?
英姐兒轉頭看向宋先生:“我們攔着先生不讓先生跟太后說真話, 那不是讓先生背叛太后嗎?先生怎麼會做這樣的事情?”
她目光含淚:“先生, 對不起, 之前騙了你。我送您出門吧。”她是真心喜歡佩服這個先生的,雖然短短半日, 可是先生失儀尚且向她道歉,自己騙了先生更應該道歉了。
週四郎不禁有些失望,原來英姐兒並沒有打算說服宋女官。
周侍郎則看了一眼宋女官,腦子轉得飛快。自己昨夜所寫的奏章只是奏明瞭修墳,砍門,放火三樁事的真相,還是一口咬定週四郎喜歡的人是英姐兒。若是宋女官不肯代爲遮掩,自己到時候該如何才能開脫?
英姐兒說完見周侍郎不說話,宋先生也不說話,便掏出手絹擦了擦眼淚,往外走去。
剛出書房門,英姐兒就看見一旁的條桌上放着一個碗口粗細的黑陶罐子。這纔想起來,她走過去拿起罐子遞給宋女官:“先生說喜歡吃辣,我剛纔去廚房切菜,看他們醃的好紅椒,便給先生取了一罐。先生,不能在這兒吃了,不如帶進宮去吧?”
宋女官震驚地看着她。她讓她帶吃的進宮!她果然不是裝傻,是真的傻!
也不知道爲什麼,宋女官居然沒有拒絕,任由英姐兒把那罐辣椒放在了車上。
站在周家的外院裡,看着載着宋先生的青綢齊頭馬車拐了個彎,消失不見了。
香草才擔心地看着英姐兒,低聲道:“奶奶,要是奶奶現在跟四爺成了……真夫妻,是不是就不算騙皇上了?”
英姐兒搖了搖頭,伸出手摸了摸香草的頭:“你帶着香蘿,就說是上街給我買東西,今天就走,把能帶的錢都帶上。那日我回門看見了,西城門口就有一家客棧,掛着一個三角小黃旗,上面畫着三片葉子的。你跟香蘿先在那客棧住幾天。要是周家沒事,你再回來。如果周家出事,你就逃回家去吧。”
香草驚恐地瞪大了眼睛:“那奶奶呢?”
英姐兒臉上露出一個無奈的笑容:“我也不知道會出什麼事。要是周家出了事,我能逃出來,我就去找你。”
“世間事皆有因果,沒有人是無辜的”先生說的話,英姐兒覺得句句都有道理。雖然說是事出有因,可是自己當初如果不賭一口氣,選擇嫁給週四郎,又怎麼會掉到周家這個大泥潭裡來。
坐在前往皇宮的馬車上,宋女官懷中抱着那個辣椒罐子,緊緊地捏着袖中的那副對子,看着越來越近的宮門,難得地鎖了雙眉,心中遲疑不定。
周家卻是一片愁雲慘霧。
宋女官前腳走,周侍郎後腳就要用家法收拾週四郎。這個混賬東西,難道不知道當初爲什麼要娶黃氏嗎?跟許家姑娘的瓜葛撇清還來不及,居然敢揹着家人去修墳,還敢躲着寫什麼悼亡對子?!留下把柄來!害己害人!
可是周夫人哪裡捨得,拼着風吹就倒的身體,撲上來護住週四郎:“老爺嫌我們母子礙眼,把我們一齊打死算了!”說完咳個不住,氣都喘不上來。杜嬤嬤撲過來護住她:“夫人啊!”也老淚縱橫。
這邊周大郎和焦氏,週二郎,週三郎夫婦,連同老太太也全都因爲知道宋女官回宮裡,知道必是出了大事,齊齊趕了來。
周大郎見着母親弟弟的慘狀,“撲通”跪在地上,痛哭道:“四郎該打,可母親病重,請父親無論如何等母親身體好起來,再責罰四郎。”
焦氏也跟着跪下了。
他們並不知道周侍郎爲什麼要發狠打週四郎。
週二郎見狀走到周侍郎身邊:“父親,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母親身體不好,靜養爲宜。宋女官,爲什麼只是半日便走了?”聽說還是黃氏去送的,可見應該不是黃氏的事情,那就是週四郎惹的禍了。週二郎看着趴在地上一動不動的週四郎,垂下了眼瞼。
週三郎卻看了看在地上抱頭痛哭的週四郎母子,又把眼神在週二郎和周侍郎身上看了幾個來回,一邊聽着他們說話,一邊微微皺眉凝思。
老太太見了也垂淚。婆媳之間總有置不完的氣,可是真見着周夫人這個悽慘模樣,也有些不忍:“業哥兒,還是先讓你媳婦休息休息吧。焦氏,你還不趕緊打發人去給你婆婆請太醫。”
焦氏忙起身去了。女眷們都扶着周夫人走了。英姐兒回來的時候,屋子裡只有周侍郎和三個兒子。
周侍郎、大郎、二郎、三郎都坐着,只有週四郎仍然跪在地上。
周侍郎見英姐兒進來:“宋女官收下了那罐辣椒?”他當時跟在門後看得清楚。
英姐兒茫然地點點頭。周侍郎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周侍郎看着她道:“四郎糊塗,你不要跟他一般見識。我們一家子將來怎麼樣,都在宋女官的嘴皮子上了。你先回去歇着吧。”
英姐兒看看屋裡的幾個人,週三郎擡起頭來,以一種奇怪的眼神看着英姐兒。英姐兒猜周侍郎是把事情的真相都告訴了幾個兒子了。
英姐兒等到快三更天,週四郎纔回到屋裡。英姐兒默默地躺在牀上,沒有說話。週四郎卻突然道:“英姐兒,對不起。我是不是真的很蠢?整個周家都被我拖累了,你也是。”
英姐兒嘆了一口氣道:“你只是忘不了許姑娘……。如果是我,別說是自己喜歡的人,就是一個從小長大的朋友要是沒了,我也不會才幾個月就把他忘在腦後的。”憋屈歸憋屈,但是英姐兒反而覺得這樣的週四郎纔是她認識的那個週四郎。
週四郎今日已經哭得夠多,痛苦的淚,悔恨的淚,內疚的淚,委屈的淚,心痛的淚,可這會兒眼淚還是順着眼角小溪一般地流了下來……他寧可英姐兒跟以前一樣抓他打他踢他罵他,也比現在這樣一句責怪的話也沒有,讓他心裡好受。這種難過,他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眼淚,他也從來沒有流淌過,他不知道該叫做什麼……直到很久很久以後,他才知道這叫做“愛”。
這一夜,實在漫長。英姐兒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恍恍惚惚地睡着了,居然到了平時起牀的五鼓時分都沒有醒過來。她正夢見自己在家裡,禿尾巴公雞突然不打鳴了,她就追着那隻雞跑,結果那隻雞突然轉過頭來,撲進她懷裡不見了。她一驚就醒了。
見天光已經大明。她一回頭,嚇了一跳,週四郎面色慘白,雙目紅腫眼下青黑地坐在牀邊看着她呢。
“你?”英姐兒覺得週四郎這個樣子怪怪地。
週四郎輕聲道:“看你睡得很熟,就讓丫頭們不要吵你。你是要起身還是要再睡一會兒?”
英姐兒聽見這聲音,覺得身上好像有小蟲子在爬,她倒寧願見平日週四郎那副愛理不理自己的樣子呢。
她翻身坐起:“你一夜沒睡麼?”
週四郎居然笑了笑:“睡不着。我吩咐她們準備早飯吧?”
兩人默默無言地吃着早飯,週四郎不停地給英姐兒夾菜遞匙。
英姐兒看他如此殷勤,只覺得食不下咽。週四郎怎麼了?因爲自己做錯事,愧疚了?她也沒有怪他。
英姐兒正要擱筷子,見雪就拎着昨日英姐兒送給宋先生的黑陶辣椒罐子進來了。
見雪臉色發白:“車馬房送過來的。說今早收拾車子才發現。”
英姐兒和週四郎心中都是一緊。
英姐兒看着那黑陶辣椒罐子,嘆了一口氣:“你送到廚房去吧。”眼中不覺已經有了眼淚。
見雪還沒轉身,守賢就滿臉惶急地進了門:“宮,宮裡來人了,讓爺和奶奶都趕緊到中堂去。”
等英姐兒換好衣裳跟週四郎到中堂的時候,屋子裡已經擠滿了人。
當中上座,一個年邁的老太監,鬚髮皆白,長眉雙側都吊下來一線。八仙桌上放着一個紅綢覆蓋的托盤,盤中高低不齊,放着兩樣東西。
見人到齊了,那太監便站起身來,示意身邊的小太監,小太監揭開了紅綢布,衆人都看到了盤中的東西。
一個金盃,一隻玉碟。
金盃裡盛着鮮紅色的酒,玉碟裡是一隻綠瑩瑩的香梨。
除了英姐兒睜着一雙黑眼睛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所有人都倒吸一口涼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