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雪看英姐兒臉上是從未有過的難過, 心裡有些惶惶不安:“這個其實我也不清楚。奶奶難道從來沒想過這樣的事嗎?大家子的公子哥兒……不是這個就是那個,總也少不了有幾個通房姨娘的。”
見雪越說聲音越低。英姐兒看着見雪的模樣,心裡一陣陣發寒。知己知彼, 週四郎還有他的生活, 自己到底知道多少就貿然以身相許了?!
英姐兒也不看見雪, 自己失魂落魄地往前走, 卻被一個人攔住了去路, 她擡頭一看,竟然是阿奇。阿奇看着她的模樣,臉色一變:“阿英, 你怎麼了?哭成這樣?”
英姐兒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面孔,居然早已經溼成一片。她看着阿奇關切的面孔, 眼淚流得更急了。她有什麼臉面對阿奇?
她扭頭要走, 卻茫然着不知往何處去。阿奇一把扯住她, 壓抑着怒氣問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是週四郎對你不好嗎?”
英姐兒恍恍惚惚地看着阿奇:“我答應過四郎不能跟你單獨見面的。”
阿奇憤怒地一指站在不遠處的見雪:“那邊有別人呢,你只管說, 到底怎麼回事?”阿奇只覺得心都要被英姐兒的眼淚滴穿了。
阿奇眼裡真情流露,關切備至,英姐兒心裡好像被什麼東西擊穿了一樣。這樣的眼神,她在孃的眼裡,宋先生的眼裡, 還有阿奇的眼裡都看到過, 可是週四郎, 她好像還從未見過。
英姐兒突然覺得自己是天底下第一糊塗人, 稀裡糊塗地就把心交給了週四郎, 稀裡糊塗就以身相許,稀裡糊塗就想着去賺錢發家, 稀裡糊塗就帶了一堆一心想要做小妾通房的丫頭們來了蘇州……到底這一團亂麻要從哪裡剪開?!
她的眼神慢慢清明起來:“阿奇,你放心,我好好的,什麼事都沒有。你上了山,就好好讀書,不要辜負叔公的安排。也一定不要……輸給四郎。”如果只有一個人能留下,她希望是阿奇。週四郎擁有的太多了,而阿奇什麼都沒有。阿奇,你一定要出人頭地,然後娶一個天底下最好的女子。
阿奇卻聽到最後一句話,眼神一亮:“你願意我贏?”
英姐兒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
阿奇露出了一個久違的爽朗笑容:“我知道了!你放心,我一定贏。”他一定會贏,這一次絕對不會再輸給週四郎!
英姐兒也笑了,就像她剛剛認識阿奇的時候那樣。
阿奇看着她的笑容,那個熟悉的阿英又出現了,根本移不開眼神。他心裡壓抑着的情感一下子全都涌了出來,又生出了希望,如果三年後,阿英跟週四郎最後還是分道揚鑣,自己還有沒有機會?什麼周家本族,他根本不在乎。什麼貞潔處女?只要是阿英,只要是阿英就好。
週四郎站在門口看着這一幕,其他的話聽不清楚,只聽見阿奇說:“你放心,我一定贏!”心裡真是酸辣無比,這是胳膊肘往外拐嗎?還是她心底到現在根本就還是把阿奇放在第一位!
他冷着臉,一隻腳站在門檻內,一隻腳站在門檻外,一時不知道是進是退。
英姐兒心裡酸澀地別過阿奇,朝她和週四郎住的屋子走來,就見週四郎冷着一張臉,以這種很奇怪的姿勢站在門口,越看越像傻瓜。如果不是自己心情實在太沉重,她幾乎就要笑出來。
她板着臉走到週四郎面前:“你到底是要進還是出?”
週四郎一扭頭,往屋裡退了回去:“你過來,我有話跟你說!”
兩人進了屋。兩張冷臉相對。
週四郎冷哼一聲:“明天上山的東西我已經讓初春收拾好了。”
他伸手拿過那個錢匣子:“錢我給你留了一半。若依了我,我不在家,你就該關好了門戶安安穩穩好好過日子。可我也知道,我是攔不住你的。你從來沒管過這麼多錢,又一門心思想着做生意掙錢,我怕把錢都交給你到時候都賠光了。所以先給你一半,兩千兩。若不是胡亂花用,別說一年,就是三年也足夠了。”
英姐兒默默地伸手接過那錢匣子,低了頭一句話沒說。
週四郎有些意外,可還是接着道:“你莫忘了,你是大戶人家的少奶奶,若要打理生意,也該僱了掌櫃、賬房替你理事,不能成天在外面隨意亂跑,亂見外男。”
他一邊說,一邊想看英姐兒的臉色,可英姐兒把頭埋得低低的,他只看見她的頭頂心。這低頭小媳婦的模樣,實在是根本不像英姐兒。
他見英姐兒一直沉默,便有些尷尬地乾咳了幾聲。
英姐兒果然擡起頭來:“你若是說完了,我也有幾句話跟你說。”
週四郎看着英姐兒的臉,好像是剛哭過的樣子,心裡便有些軟。還沒開口安慰,就聽英姐兒說:“在你們大戶人家,說什麼一女不嫁二夫,我是鄉下人,合離再嫁雖然名聲不好聽,可改嫁的只要生了兒女,日子過起來了,誰還害怕別人嚼什麼舌根子。”
週四郎一聽這話,只覺得被人突然扔到火堆上一般,她這是什麼意思?不過是吵了兩句,就又要鬧着合離?!繼而心裡跟被塞滿了冰塊似的,又寒又梗,半句話都說不出來。
英姐兒接着道:“週四郎,我是小門小戶出身,你說得沒錯,這麼多錢,我見都沒見過,別說用了。還有那些個通房姨娘什麼的,我也只是聽說過。根本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週四郎一愣,通房姨娘在他們這樣的人家就跟屋子裡博古架上的古董花瓶一般,不放幾個,就覺得不夠體面。他從來沒有把這當一回事。他見英姐兒跟拾柳見雪她們處得好,心裡還覺得她大氣呢。感情她是根本沒搞清楚。
英姐兒擡眼看着週四郎,像看着一個陌生人:“師父教我要認清自己的心,我今天把這句話教給你。我們分開一年也好,兩年三年也好,都不是問題,問題是,我和你是不是真想跟對方過一輩子?幸好我們還沒有孩子,現在想總還來得及。”
週四郎看着英姐兒陌生的眼神,慢慢收斂了自己那點兒藏在心底的傲慢,他的語氣有些僵硬:“你想怎麼辦?”
英姐兒一動不動地看着他:“若是你想跟我長長久久一輩子過日子,我有兩個條件。第一個條件是,我做的事,在你瞧來就算是錯的,我也自有我的道理。我本來也不是什麼聰明人,又沒什麼見識,不跌幾個跟頭纔是奇怪的事情。我跌倒了,我自己會爬起來,若是你肯幫我,我自然是感激的。可你要是攔着我,讓我連試都不能去試,那我們倆也過不到一起去。還是早散早清靜。”
英姐兒一邊慢慢地說着,一邊心裡對宋先生充滿了崇敬,原來師父一直是在用最好的法子教自己,雖然時日尚短,可是她幾乎已經可以想象三年之後的自己會是一副怎樣不同的面貌。
週四郎目光深沉地看着她,她進門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情一件件滑過眼前。現在看來,確實像她說的,她真的跌了很多跤,可她都爬起來了,而且一次比一次站得更穩,自己怎麼會那麼淺薄,聽了幾句閒言碎語就說出那樣的混賬話來?週四郎壓住心中的羞愧點了點頭:“這個我答應你。”
英姐兒眼睛眨也不眨,接着道:“第二個條件,你現在也不用答應我,你現在答應了我也不信。我給你三年的時間慢慢想。通房小妾姨娘外室什麼的一律不許有!除非我死了,你一輩子都只能有我一個女人,你仔細想好了,不管發生什麼事情,你是不是能做得到?你對我有什麼條件也可以說出來,我看看我做不做得到,若是做不到……咱們也好早說早散。”
週四郎站在那裡不知道該展現一種什麼樣的表情。見到她醋勁沖天,週四郎心裡甜滋滋的,可是一輩子都不能有別的女人……這會不會太過分了?自己現在才十七歲!至於要求英姐兒的條件,週四郎一想到剛纔那一幕就心堵:“我對你的條件,我慢慢想,不過有一條,你……你以後能不能別跟阿奇說話!”
週四郎自己都覺得這話說得心虛,英姐兒看了他一眼,面無表情:“我跟阿奇是朋友,不說話,我做不到。”說完,英姐兒站起身來:“我今日去跟師父住。你慢慢想吧,不急。”
週四郎眼睜睜地看着英姐兒離開,始終沒有足夠的信心伸出手來拉住她。
此時,虎丘山上的鉅鹿書院內室裡,也有兩個人在對坐下棋密談。
“父親,事情都安排好了。週四郎明日要是不上山,咱們怎麼辦?”楚姑娘恭敬地問道。
楚東肥胖的身子坐得挺直,完全沒有之前那爲妻潦倒的模樣:“有了他夫人這個救命之恩,他就可以有任何的特權和例外。主人吩咐,那個宋蘭英到這裡來,到底是真的偶然,還是得了當今的密令來探咱們的底的,暫未查清。從明日起,咱們就老老實實地關門教導這些弟子們,不可露出半點破綻來。”
楚姑娘低了頭咬牙道:“其實可以把母親送走的……不一定非要……”她的聲音開始哽咽。
楚東眼睛裡露出失望和說不出的悲傷:“主人的大事部署得已經差不多了,偏偏這個時候宋蘭英突然出現在鉅鹿……你母親怎麼敢冒這樣的險?主人又怎麼會冒這樣的險?你不要令你母親和主人失望!從明日起,緊閉大門,不要讓宋蘭英有機會靠近書院半步!”
待楚姑娘退出,室內一點兒光線都沒有,只有楚東一個人,他低聲唸叨道:“逐鹿天下,人袋子,箭袋子,錢袋子,主人你就要開始收袋子了吧?今上在位的日子真是有點兒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