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玉民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的病牀上。
潔白的牆壁,潔白的被子,潔白的牀單,甚至是連窗簾都是白的。這單一的顏色,他很不習慣,扭頭去尋找小丫頭,卻不見她的人影。
或許是躺久了,孫玉民感到渾身痠疼,連脖子都覺得很僵硬。他很想活動一下身體,可稍一動彈,胸口就傳來撕心裂肺的痛,想用手去摸疼痛的地方,才發現右手上還插着針管打着點滴。
現在的孫玉民即想小便,又想喝水,矛盾的自己都不敢相信。煩悶的心情,讓他產生了對小丫頭的嫉恨。這個小妮子枉費自己平時那麼疼愛她了,現在那麼難受,她居然不在身邊。
正在胡思亂想間,門外傳來了急跑過來的腳步聲。
聽到了這熟悉的腳步聲,孫玉民先前怪罪的心思收了回來,這種急促的輕輕的完全沒有規律的腳步聲,是那個被號稱二十師小祖宗的死丫頭的特有標誌。
小玉英急匆匆趕回病房,看到病牀上的孫玉民居然睜着眼睛,她高興的流出淚來,激動的說道:“大哥,你終於醒了。”
孫玉民現在是尿憋的難受,很想告訴小丫頭自己要幹什麼,可從喉嚨裡發出的微弱聲音被她完全無視,這下可把孫玉民急的不行。
小丫頭來到牀邊,貼心地問東問西,就是沒問到上廁所這上面,直到一羣人走進了病房,孫玉民就更加着急了,醫生問東問西的什麼都沒聽清楚,腦子裡有的只是怎麼解決問題。
折騰了好一會兒,讓孫玉民開始有點不耐煩,好在有個年紀較大經驗比較豐富的護士發覺了他的窘樣,從牀底下拿了個小便壺遞給了小丫頭,然後又請屋子裡的耳他醫護人出去,才終於解決了這個問題。過程雖然很尷尬,但已經沒法再忍受的孫玉民只能自我安慰:小丫頭是自己的親妹妹,做這些事情能有什麼的!
反而是小玉英,完全沒有什麼不好意思,一直把牀上這個人當作至親在待候,連一點男女之間的羞澀都沒有。
“丫頭,我睡了多久了?”孫玉民問正在幫他揉揉捏捏的小丫頭,聲音雖然還是虛弱,但是比剛醒時好很多了。先前醫生有交待專門負責照顧他的兩個護士要多幫着按摩,一個人如果長時間臥牀,身體機能都會下降,肌肉也會輕度萎縮。這句話被小玉英牢牢地記在腦子裡,此後只要一閉下來,她就給孫玉民揉揉捏捏。
“五天四夜了。”小丫頭說完這句話,突然間又帶上了哭腔。也確實,這幾天她所有的擔心,所有的疲累,都是因爲病牀上躺着的這個人。
“五天四夜了?這麼久啊。”孫玉民嘆了口氣,又問道:“我傷到哪裡了?對我以後會不會有什麼影響?”
“醫生說,如果子彈再偏兩公分,就會擊中心臟,如果那樣的話神仙都救不了你。現在雖然沒有擊中心臟,但還是被子彈打穿了肺葉,可能要休養很長一段時間才能夠恢復。”
“哦。”聽到說休養很久,他的心情睜間低落,眼睛呆呆地朝自己腳的方向看着,許久都未挪開視線。
小丫頭見他心情不好,也沒有再去說什麼,只是乖巧地替他按摩。
本來像孫玉民這種級別的軍官,而且還是老蔣親自下令動用一切資源救治的,肯定會安排專門的護士來照顧,小丫頭卻對她們不放心,兩個全職護士的工作被她幹了大半。這還不算,中飯的時候,她不知道從哪弄了一張小牀,讓周善軍和小山子兩個人給搬進了病房,按照她的說法,孫玉民在醫院肯定要住不短時間,自己也懶得走來走去,乾脆也住進了病房。
小丫頭喂孫玉民喝完像米湯似的流質營養餐後,自己正在病房裡吃飯,看着她咬着肥的流油的紅燒腣膀,把孫玉民饞得直流口水,可憐巴巴地對她說道:“丫頭,你咬一小口腣膀給我吃行嗎?”
小玉英先是一呆,隨即嬌笑起來,看到孫玉民嘴角的口水,她更加樂不可支,笑的是花枝亂顫:“哥,你饞得都發洪水了,可儘管這樣我也不能……”
“洪水!”沒個詞一從小丫頭嘴裡蹦出來,孫玉民立刻就激動起來,醒來的這段時間裡,自己一直覺得有什麼事還沒做,現在記得了,今天會發生一件悲慘萬分的事。自己到二十師,或者說辛辛苦苦爬到師長這個位置上,就是想能夠有能力去阻止這場悲劇的上演。受傷前,自己已經安排鄧東平派出了劉家華的120團去鄭州附近待命,等待自己去阻止這場浩劫。可沒有想到,一個鬼子中佐居然打亂了自己所有的部屬。
看到孫玉民眉頭緊鎖,小丫頭以爲他生氣了,小心地從腣膀上撕了一小塊肉,遞到了他嘴邊,說道:“只能吃這麼一點點,而且還不能讓醫生知道。”
孫玉民沒有去吃正在嘴邊放着的,筷子,搖了搖頭表示讓她拿開。
“今天是幾號了?”
小丫頭放下了手中的筷子,伸手去摸他的額頭,然後又摸了自己的額頭,自言自語:“沒發燒呀?怎麼會又說胡話了?”
“我說了什麼胡話?”孫玉民問道。
“你先前才問過我幾號,現在又問我,這不是胡話是什麼?”
“除了這,還有嗎?”
“有啊!你醒之前一直在喊:不能炸啊。不能炸黃河大堤啊。”小丫頭回答,緊跟着又問道:“哥,誰要炸黃河大堤?”
孫玉民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用手朝頭上指了指,又問道:“丫頭,除了你,還有誰在醫院?”
“小山子和周善軍都在,還有一些士兵,在醫院附近,這都是劉大哥安排的。”
“哦。那我們現在是在哪?”
“武漢軍醫院。”
“武漢?”孫玉民沒有想到昏迷前自己身在豫東,醒來時卻已在武漢。他哪會知道,老蔣爲了救他,專門派出飛機從鄭州把他接到了武漢。“小山子不是和董文彬、半鬼子他們在一起嗎?難道他們倆也來了?”
孫玉民其實是想他們倆能在身邊,很多事情需要有人去跑路,雖然說小丫頭也能做,但是他壓根就沒打算把這些難題拋給她。
“董文彬和半鬼子都去洛陽了,從鄭州撤下來的部隊大部分都去洛陽休整了。不過有個好消息告訴你。”小丫頭臉上露出了笑容,說道:“那個害你的孫桐萱被老蔣留在了那邊打游擊。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像田國楨隊長和楊隊長那樣的游擊隊,但是讓他每天在鬼子後頭提醒吊膽,也算是報了一點仇吧。”
小玉英是笑着講出來的,要是孫玉民卻笑不出來,誰在後面指揮都是一樣的,拼命的總是底下的弟兄們,終歸是死不到他,如果走投無路還能投降,這是很多國軍將領的實際做法。而且現在孫玉民壓根就沒空去想報復別人,他一心想着怎麼去阻止這場影響深遠的浩劫。
怎麼辦呢?孫玉民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什麼好辦法,在某一刻他突然想到如果陸曼在自己身邊,或許可能會把陳布雷帶來,這樣的話就有阻止的可能。
他的想法很幼稚,花園口決堤是老蔣經過深思熟慮才做出的決定,不是光靠某一個人的說辭就能勸服的。
…………
陸曼回到武漢已經整整三十五天,她記得很清楚。
那次風波過後,她從河南迴到了武漢,就沒怎麼出門,每天宅在家裡看書做飯。陳布雷雖有疑問,卻不好開口問他,叫來她大哥也沒問出個所以然,這個小妮子只一口咬死是孫玉民擔心她在前線,會讓他分心,纔派兵送她回武漢。這個解釋倒合情合理,陳布雷和陳遲二人便沒有再去懷疑。
這幾天陸曼覺得很奇怪,先前每天都送報紙來的郵差,居然連着幾天沒有來了。更讓她覺得奇怪的是,幾乎很少時間在家的陳布雷,每天下班後都準時回家,甚至是中午都趕回來吃中飯,然後捧着一本書,在書房院她看書,還時不時地擡頭看會她。
陸曼先前還以爲是因爲自己出嫁,讓老人家牽掛了,現在回來了,自然想多陪陪形同手中寶的自己,後來發現不是那麼回事,有幾次自己想出門,他都要陪着去,還讓司機備車,這讓她覺得很不自在,卻又不好說什麼。
陸曼是個聰明的女人,雖然知道不太對勁,但是她還是沒有明着來反抗。
中午時分,陳布雷回家吃過午飯後正打算驅車回辦公室,卻看見陸曼提着個小手袋跟着出來了,他趕緊問道:“憐兒,你要去哪?”
“父親,我去您辦公室玩,天天呆家裡我都快起黴了。”陸曼撒嬌道。
陳布雷笑嘻嘻地說道:“人怎麼會長黴,傻丫頭。”
待陸曼坐上自己車後,陳布雷猛然醒悟,這丫頭哪是去自己辦公室玩啊,肯定是察覺到給什麼,纔會想去自己那邊查詢什麼。
想到這裡,陳布雷有點緊張。自己去過軍醫院,孫玉民的傷勢很嚴重,一直在昏迷中,雖然一堆醫生圍着他在搶救,但是從德國專家的神態裡,他看出了情況不容樂觀。
現在陸曼要去自己辦公室,行營那麼多張嘴,還有那麼多的報紙和信息渠道,想讓她不知道,簡直太難了。
陳布雷還在苦思冥想對策,怎麼能夠讓這丫頭打消去自己辦公室的念頭。陸曼卻在偷偷觀察,看到他愁眉苦臉的樣子,心裡忽然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行至半途中,陳布雷突然提議道:“丫頭,好久沒有去看你二姐了,要不我們現在去吧?”
他這個提議還沒得到陸曼的迴應,坐在副駕位上的秘書插嘴道:“主任,您下午還要陪委員長參加軍事會議,去不了二小姐那邊。”
陳布雷氣得咬牙,這個傢伙提醒的真是時候。
陸曼沒有去笑話父親的窘樣,她已經隱約猜到他對自己隱瞞了什麼。自己有什麼事情需要父親如此苦心的去刻意隱瞞?除了他還能有什麼!難道他在戰場上……?陸曼不敢想下去,只凝望着車窗外面。
車剛在臺階前停下,陸曼就搶在秘書來幫忙開門前跑下了車,飛快地朝陳布雷辦公室跑去,一路上甚至撞倒了幾個拿文件的女軍官。
衝進辦公室她首先就跑到報架上去翻看報紙,那邊打大仗,不可能報紙上不刊登的。
只一下,她就發現了陳布雷想要對自己隱瞞的信息:蘭封戰敗,名部均開始撤退。
光這個消息父親不會費那麼大的苦心,肯定還有其他的什麼。
陸曼耐着性子往下看去,這篇各種戰敗解釋,各種推託的報道,換作平時她肯定看不下去,可是現在,她急於知道實情,只得一行一行地仔細看着。終於她看到了最後那句話:第三集團軍第十二軍第二十師師長孫玉民將軍在蘭封前線英勇奮戰,身負重傷!狀況不佳,生死未僕!
看到這一行字後,陸曼立時就覺得天旋地轉,無盡的悲傷和痛心涌了上來,口中只喊出了一句:“玉民!”人就摔倒在地上。
陳布雷畢竟是年事已高,哪裡還跑得動,在秘書的攙扶下緊趕慢趕地往辦公室走。還在走廊上就聽到自己辦公室裡傳出了一聲重物砸地的聲音,瞬間他的心就涼了:憐兒知道了。
一個女軍官恰好在陳布雷辦公室門口,看到陸曼倒下,趕緊尖叫着:“來人啦。”
“別喊了!”陳布雷氣喘吁吁地走進了辦公室,和女軍官一起把陸曼扶着坐了起來,在她人中使勁掐了一下,看着她悠悠的醒了過來。
“爸爸,玉民不行了。”陸曼靠在陳布雷懷中,悽慘的大哭。
“憐兒,生死有命,不是人想怎麼樣就怎麼樣的。”陳布雷看到女兒這番模樣,突然就想起了當初她母親楊品仙產褥熱去世的場景,那時的自己何嘗不是像她一樣悲傷欲終。
“不,爸爸,玉民不能死!他還有很多壯志未酬,還有很多鬼子等着他去殺!玉民不能死,爸爸,他不能死,您救救他吧!”陸曼痛哭流涕,從她嘴裡說出的這些話讓人心疼不已。
陳布雷不知如何安慰自己這個可憐的女兒,只得將她緊緊摟在懷裡,防着她流淚。
“陳小姐您說的玉民是不是二十師師長孫玉民將軍?”蹲在邊上照料的女軍官忽然問道。
陸曼眼淚止不住的往下流,嘴裡不停地呼喚着:“玉民。”,聽到女軍官的問題,她更加傷心,點着頭說道:“是的,他是我丈夫。”
“您不用傷心了,先前醫院來電話,孫將軍已經醒了!主任家裡沒人接電話,我纔在門口等着的。”女軍官的話如同靈丹妙藥,陸曼一下子就站了起來,抓着女軍官的肩膀,把她拉起,問道:“你說的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