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過何恩章的這番分析,何得昌覺得似乎挺在理,於是便將近兩日鬧得沸沸揚揚的抗交租事件給拋之腦後,也沒在意太多。
等何恩章洗完了臉,何得昌才又小心翼翼的問道:“老爺,那今年的租息……”
說到租息,何恩章便蹙起了眉頭,想了好半天才有些肉痛的道:“要是家裡條件實在艱苦,還不上的就適當減免一些,至於具體減免幾分,你和小五子商量着辦吧。”
其言下之意,那些還得上的,還是要按往年的成例如數償還本息的。
“明白了老爺。”何得昌道:“老奴這就去找五少爺。”
請示過何恩章,何得昌便帶着兩個管事,四個護院,還有一大堆的賬簿來到了西跨院。
這個西跨院裡住着的,便是何恩章的小兒子,何承恩。
何承恩因爲在省城上了兩年新學,鬼子大舉進軍山西后,棄學歸來,回來後便處處看不慣老父親的做派,甚至連飯都不願跟何恩章一塊兒吃,而是自己單獨開伙。
按照何承恩自己的意思,真恨不得立刻從這個散發着腐朽惡臭的大院裡搬出去。
可是遺憾的是,搬出去的話說說容易,生計卻又成了一個大問題,所以他只能用這樣一種看似激進、實則幼稚的做法,與守舊頑固的老父親相抗衡。
何得昌進來時,何承恩的晨跑早已結束,正坐在屋內的書案前,埋頭作畫。
其身旁的地上,已經扔了許多廢棄的宣紙,花花綠綠的,也不知道畫的是什麼,但看起來,這一堆的廢畫沒一個能令他滿意的。
直到何得昌走進屋子,何承恩仍是連頭都沒擡,足以見其專注的程度。
何得昌頓覺好奇,不知道五少爺這大早上又犯什麼魔怔了,不由往前走了兩步,勾頭朝桌案上看了眼。
只見何承恩手中的毛筆,筆鋒所過之處,一副景色秀美的山水畫面赫然呈現於紙上。
那是一片蒼翠無垠的茫茫大山,在山腰處的位置,有一潭水深清澈的小湖,而紙的右上方,也就是畫面所展現的東北方位置,一片植被茂密的樹林正隨着墨水的潑灑,漸漸顯化了出來。
這本該是一幅很好的作品,只不過,何得昌總覺得這片樹林與整幅畫卷形成一種很不協調的怪異感,說不出有哪裡不對,可就是看起來十分怪異。
足足看了半晌,何得昌才發現是哪裡出了問題,原來何承恩在畫那片樹林的時候,把林子的生長角度給畫錯了。
本該向陽生長的樹木,全都倒反了過來,齊齊的向背陽處傾斜了過去,所以才導致整幅畫面看起來,讓人十分難受。
何承恩畫的用心,或許沒發覺什麼,但何得昌卻越看越難受,也終於明白五少爺爲什麼那麼多畫都作廢了。
道理都錯了,就算一直畫下去,也根本不可能畫出什麼名堂來。
於是,何得昌忍不住出聲提醒道:“五少爺,這片林子……您畫反了……”
正在專注作畫的何承恩起初壓根就沒注意到何得昌進屋,當下猛然間聽到身旁傳來一個聲音,頓時被嚇了一跳,手一抖,一滴墨水便落在了明鏡無波的湖面之上。
即將完成的這幅畫卷,隨之毀於一旦。
何承恩當即便是一愣,低頭看了看自己辛辛苦苦終於即將完工的作品,突然被一滴墨汁給毀了,不由勃然大怒。
兩秒的愣神之後,何承恩狠狠的把手裡的毛筆往桌子上一擲。
墨水四濺中,屋內便傳來何承恩憤怒的咆哮聲,“何得昌!你乾的好事!”
何得昌也知道自己闖禍了,自家這個小少爺最近一直在跟老父鬧不和,脾氣本就暴躁,自己這下可真算是撞在槍口上了。
何得昌當即雙腿一彎,撲通一下跪在地上,求饒道:“五少爺,老奴真是無心的啊,實在是看您畫中有一個關鍵性錯誤,不忍您在這個錯誤上過多的浪費時間,這才一時心急給說了出來,驚擾到了您實在是老奴該死!”
何得昌在何家當了一輩子管家,可以說是看着何承恩長大的,說是半個兒子都差不多。
何承恩自然知道何得昌也是無心之舉,在一通怒吼過後,眼看着年過半百的何得昌跪在冰涼的地上,於心難忍,上前一把扶起他道:“算了算了,一幅畫而已,對了何叔,你說我這畫裡有一個關鍵性錯誤,你指的是什麼?”
何得昌哭喪着臉站起身來,指着那片早已被墨水染成了一片漆黑的樹林,開口道:“五少爺,您畫裡的這片林子,方向錯了,哪有植物向陰生長的啊,您這麼畫下去,怎麼畫都不可能看着順眼啊!”
聞言,何承恩忽的一怔,隨即卻哈哈大笑起來,道:“我道是什麼錯誤呢,原來你說的是這個啊!”
這次輪到何得昌愣住了,恭恭敬敬的站在那,不解道:“五少爺,恕老奴愚鈍,莫非您知道這處錯誤?那您爲什麼還要這麼畫啊?”
何承恩止住笑聲,轉身將桌子上的筆墨紙硯收拾乾淨,攤開那幅已經完全看不出來原本面貌的山水畫,目露惋惜,嘆聲道:“何叔你有所不知,並非是我故意要將那片林子畫成那般模樣的,而是在我看到它的時候,它本來就是那樣的啊!”
“什麼?”
何得昌活了大半輩子了,頭一回聽說樹木還有向陰生長的,頓時大奇道:“五少爺,這是您親眼所見?到底是哪個地方的奇景,竟然如此的超乎常理?”
何承恩搖了搖頭,顯然是不願意在這個問題上多做糾纏,含糊道:“是我在從省城回來的路上,路過的一個地方,就在咱們山西境內,一處人跡罕至的羣山之中。
對了許叔,你來找我有什麼事麼?”
見何承恩不願多說,何得昌縱然覺得新奇不已,但卻也沒再多問。
五少爺好不容易消了火,何得昌自然不會傻到再去引火上身,同時經這一提醒,他也終於想起來自己來這西跨院的目的,於是恭聲道:“五少爺,老爺讓您跟我一起出去收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