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舜水先生興沖沖拿着陳永華的親筆信抵達蘇州拙政園的大明北王行轅的時候,已經是崇禎四十八年的正月十五了。
劉進忠的軍隊是在崇禎四十八年的正月初三進駐被嶽樂放棄的蘇州府城的,隨即就把自己的行轅擺進了拙政園,同時還讓自己的軍師查左尹代理蘇州知府,又命自己的心腹張繼善出任蘇鬆總兵,還命原來那個續順公府的副都統鄧光明帶兵去取松江。大有將蘇鬆之地都變成自己地盤的意思!
當然了,劉進忠這種自說自話佔地盤的行爲在他看來也是理所當然的。
這一次平定南京之亂,他的功勞可是大大的!
南京皇城是他打破的!
耿精忠的東王府是他攻陷的!
耿精忠、嶽樂的軍隊也是被他追着逃啊,逃啊,一路從南京逃到浙江去的!
因爲他追得賣力,大冷天的頂着江南溼潤的寒風一路猛追,年夜飯都吃不上一口熱乎的,這才搶在嶽樂那個王八蛋把蘇州、松江毀成白地之前,把這兩個府給全須全尾地佔了下來——這可是蘇州、松江啊!
明初的時候就有蘇鬆半天下之說,大意是蘇州和松江兩個府的稅收加起來佔全天下一半。
當然了,這個說法是誇張了的。在明朝萬曆年的張居正改革後,蘇州府一年的稅糧達到二百五十萬石以上,隔壁松江則是九十多萬石。兩個府加一塊就是三百四五十萬石!
整個南直隸的額定田稅才六百萬石出頭,蘇鬆兩府就佔一多半。
此外,除了南直隸之外,大明任何一個省份的額定田稅都沒有這兩個府的總和多,實際上超過蘇州一府的省也就只有浙江、江西、山東,甚至還有五個省的額定田稅不如松江一府.
而且交了那麼多田稅的蘇鬆二府在明末大亂的時候已經太太平平,而且還因爲絲綢大量出口和海外白銀大量流入而更加繁華了(明末時候田稅都折色交銀子,而且一石折多少銀是固定的,所以白銀流入造成的通脹對蘇鬆二府有利)。等劉進忠佔據蘇州的時候,這座東南都會的繁華程度甚至還在南京之上!
至於劉進忠之前從李中山那裡分到的徐州和他自己拿下(兵不血刃)的海州的賦稅別說和蘇州比了,就是蘇州府比了,拿個崑山縣出來徐、海二州都比不了啊!
那麼好的地盤,任誰看了不心動?所以劉進忠心就想着弄個蘇鬆節度使當一當.至於什麼山東、河南督師。什麼北伐中原的大事業,就讓晚輩後生去幹吧。
他一個老將軍,功勞早就立夠了,爵位也幹到北王了,不想再進步,也不能再進步了,就想躺平享福,這沒毛病吧?
所以劉進忠聽來訪的朱舜水一說“三中堂”要他交出蘇州、松江二府,還要他自己去搶目前被耿精忠、嶽樂控制的浙江,頓時就氣不大一處來了。
“爲什麼又是我呀?大明朝也不只是我一個能打吧?現在我在蘇州、松江挺好的,我不要浙江我這人知足常樂,有兩個府就滿足了,徐州、海州、潮州我都不要了,我就要蘇州、松江。
東山先生,你給評評理,這一次保監國、滅耿逆之役中,我劉進忠的功勞夠大了吧?我封個蘇鬆鎮不爲過吧?而且這蘇鬆鎮本就是嶽樂的地盤,我也是自己搶到手的,我憑什麼不能當蘇鬆鎮節度使?”
劉進忠說得那叫一個振振有詞,他說完之後就輪到他的軍師東山先生查左尹查老頭出謀劃策了。
這查老頭原名叫查繼佐,字伊璜,早年也跟過魯王朱以海抗清,和黃宗羲、朱舜水都曾同朝爲官,一起抗清,一起打敗仗,一起逃亡,也算有過一段崢嶸歲月。不過後來這個查繼佐幹了一件不大光彩的事情,就是參與檢舉莊廷鑨明史案——並不是他一個人檢舉,而是至少有四個檢舉人。
當然了,他要是不檢舉,那他就要被凌遲了因爲那個莊廷鑨的父親莊允城在將其子所編的《明史輯略》刊刻時,爲了顯示該書的權威性,將包括查繼佐在內的十八個江南名士的名字一起刻了上去,聲稱他們參與了編輯。
這十八人中,除了範驤、查繼佐、陸圻三人告發有功,無罪開釋,還有幾個病死或是沒有抓到外,其餘全部凌遲處死,家眷發配寧古塔爲奴!
這事兒啊,就算吳六奇上疏求情也沒用,那吳六奇就是一個“縣總兵”,官還沒劉進忠大呢!
所以吳六奇並沒有在查繼佐陷到明史案的時候撈他——要從明史案這種大案子裡往外撈人得吳三桂才行,吳六奇是沒那能耐的,不過查繼佐和吳六奇的交情還是爲他帶來了意想不到的好處。那個吳六奇的兒子吳啓豐把他推薦給了自己的上司劉進忠(吳六奇是潮州的縣總兵),而劉進忠身邊向來沒有什麼文士,得了個查繼佐(現在叫查左尹)也挺稀罕,封了個軍師。
這個查軍師今年虛歲都七十六了,本來已經快老死了,但自從當了軍師,這個精神頭一下就起來了!
東山先生東山再起了,怎麼捨得老死?一下就精神百倍,整天拿把羽扇跟着劉進忠裝算無遺策的諸葛亮。
現在聽劉進忠好像沒什麼幹勁了,當然要爲他打氣鼓勁兒了。
“王爺差矣!”
劉進忠一愣,怎麼是我差矣?不應該是舜水先生差矣嗎?你這老頭是哪頭的?
“王爺,”查老頭搖着羽毛扇子說,“您知道李英王請您出兵浙江的真正目的嗎?”
“知道啊,他不就想收回蘇州、松江兩個富得流油的府嗎?”
“非也,非也蘇州、松江對他來說並不重要。”查老頭擺擺手,“蘇州、松江雖然肥沃,但從來不是用武之地,昔日張士誠坐擁此地,雖富甲天下,但手中沒有善戰的精銳,終爲盤踞西吳和淮西之地的明太祖所壓制。
現在淮西兵源之地已經爲李英王所控,廣東富庶之鄉則爲李氏根本之地,現在由其兄吉貞掌握,所以李英王既不缺兵,也不缺錢。
而盤踞武昌、漢陽、黃州等地的李忠王又是李英王的侄子,李南王的侄孫三李王如果聯起手來,再勾結上把持應天府的盧三好,這十八子主天下的讖語,未必沒有成真的時候!”
“什麼?”劉進忠聞言大驚,“東山先生,你是說李中山也想學耿精忠謀反當皇上?舜水先生,您怎麼說?”
朱舜水連忙搖頭道:“北王您別急啊李英王現在並沒有這樣的打算!他眼下只想當大將軍,錄尚書事,都督中外諸軍事。”
查老頭不陰不陽道:“還沒加九錫吧?”
“還沒呢,”朱舜水順着查老頭的話往下說,“眼下他還不能一手遮天.畢竟大明還有北王和翼王啊!
可是北王您現在卻違抗監國令旨,拒絕出兵討伐耿精忠,還霸佔朝廷州府,這不是授英王以口實嗎?大王您好好度量一番,以您佔據蘇鬆二府,擁兵兩萬的實力,如果李中山挾監國之令來討伐您,您能打得過他嗎?”
“我,我”劉進忠嚇得一激靈,想想又覺得不對,“不至於吧?他現在安慶都沒打下來呢!打完安慶還有太平、池州、寧國、徽州、廣德等地要收復,然後還要西進打九江收江西.他有的好忙活了!”
“王爺,”查老頭搖搖頭道,“您別打這如意算盤了!安慶已經頂不了多少天了,說不定現在已經被打下來了.他打完安慶之後,不能先打大王您嗎?他要打,能費多少事兒?咱能頂一個月嗎?”
“先打我?”劉進忠額頭上冷汗都出來,“難道他讓我交出蘇、鬆二府,再去打浙江,就是爲了找茬?不對啊,我要是奉命行事,那他有什麼好處?浙江地盤可比蘇鬆大多了!監國的令旨上可說把浙江封給我了!”
“監國還把福建都封給翼王了!”朱舜水補充道。
“李英王爲什麼這麼幹?”劉進忠不明白了。
“原因有兩個,”朱舜水道,“第一當然是爲儘快打掉耿精忠這個逆賊,無論是福建東部,還是浙江,又或者是安徽江南的幾個州府,現在都還在耿精忠一夥的手裡。如果不能儘快打下這些地盤,李英王、李南王、李忠王就沒辦法集中精力打江西。只有打下江西,三位李王的地盤才能真正連成一片!
第二個原因,則是通過示好北王和翼王,換取您二位支持他順利當上大將軍錄尚書事,以便總領朝政。”
查老頭看朱舜水說完了,又補充了一句:“還有第三個原因,就是利用耿精忠、嶽樂的負隅頑抗消耗您和翼王的實力。耿精忠和嶽樂現在可是困獸猶鬥真要拼上命,也不是那麼好對付的!”
“有道理”劉進忠點點頭,“我也擔心這個.南京之役雖然打掉了耿精忠、嶽樂兩萬餘人,但是耿精忠麾下最能打的曾養性、徐文煥都沒參加南京之役,他們手頭還有至少三萬大軍。
另外,杭州的駐防八旗也沒參加南京之役,他們也有好幾千人呢!”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這個耿精忠之前牛氣哄哄想當皇帝,他當然是有點本錢的!哪怕在南京賠了不少,也還有幾萬可用之兵。
朱舜水面色凝重地道:“北王,這浙江、福建之戰再難打,您和翼王也得努力打贏!只有您二位大勝,然後虎踞閩浙,互爲犄角,才能震懾三李,使其不敢行篡逆之事。咱們大明的藩幕之治,才能長久維持下去。”
劉進忠重重點頭,低聲道:“沒錯.再苦再難,我也得打下浙江,要不然這大明天下沒準真就給姓李的篡奪了!”
他還真信了!
朱舜水和查左尹互相對了個眼色,都是一臉偷笑——這倆老頭關係還是不錯,他們當然是串通好的。
黃宗羲、顧炎武、王夫之因爲查老頭首告明史案的事兒,都鄙視他的爲人,不和查老頭交往。
但朱舜水沒有資格鄙視查左尹——他自己在日本國逍遙,然後鄙視天天活在滿清高壓統治下的人,要他們和自己一樣有氣節,這不是一個真正的大儒所爲。
朱舜水當然可以有氣節,他就是天天寫反書,寫好了再通過朝鮮國往北京送,鰲拜也拿他沒轍啊!
讓大清遠征日本是不可能的,引渡也不要想.幕府監察,御三家之一的水戶光國是他的學生,怎麼可能引渡?
所以和查左尹一樣生活在大清屠刀下的黃宗羲、顧炎武等人可以鄙視查老頭——黃宗羲的反書《明夷待訪錄》可比什麼明史厲害多了,黃宗羲的徒衆也沒一人出告,查老頭在這些人眼裡就是人渣!但生活在日本,有水戶光國當後臺的朱舜水是不能鄙視查老頭的。他跟查老頭換換,查老頭也不怕大清文字獄的。但他怕不怕滿清的屠刀沒有經過考驗,誰也不好保證。
不過現在,查左尹是既不怕滿清,也不怕耿精忠了!
“王爺,老朽倒是有一計,可以讓王爺輕易拿下耿精忠!”查老頭搖着羽毛扇子獻計了。
“什麼計策?快快說來。”
“大王可以修書一封,送去杭州給耿精忠,勸他上表謝罪,求監國原諒他的過錯,准許他割讓土地,再戴罪立功。”
“什麼?”劉進忠一愣,“耿精忠這個反賊還能求原諒,還能戴罪立功?”
朱舜水笑道:“王爺,耿精忠如果真能幡然悔悟,那您和翼王就能不戰而勝。如果他拒絕上表謝罪那他的家臣和盟友們,就會知道朝廷是寬宏大量的。”
查老頭搖着羽扇道:“王爺,這個耿精忠鬼迷了心竅,一心想當皇帝,他是不會幡然悔悟的!所以王爺的書信只會動搖他的軍心!”
“對啊!”劉進忠一拍巴掌,“要不是他整天想着當皇帝,我也不會反對他啊!東山先生,您看誰可以當個使者去耿精忠那裡遊說一番?”
查左尹搖了搖羽扇,笑道:“王爺,老朽不材,願往杭州一行!”
查左尹這回到杭州,那可是衣錦還鄉了,再沒人敢瞧不起他了。
原本浙江士林中人都鄙視他的爲人,不屑與之爲伍。但是如今他卻是代表大義的大明北王劉進忠的使臣,來杭州勸說耿精忠這個反王上表請罪。
而浙江士林當中,現在有不少人稀裡糊塗上了耿精忠的賊船,都不知道該怎麼下來呢?
他們這些人本來是好好的大明東王府從事,怎麼一轉眼就變成反王黨羽了?而且更誇張的是,這個反王兵敗到了杭州後,杭州城內就天天鬧祥瑞。一會兒有人發現“天命在靖”的石碑,一會兒又什麼發先了天書,天書上寫着“耿王當爲天子”,一會兒又有什麼東瀛日本國進貢瑞獸白象
出了一堆祥瑞之後,當然就是勸進了——得馬上、立刻啊!
誰知道活呂布一家啥時候殺到杭州城?
他們要來了,耿精忠還在怎麼當皇帝?
所以那些上了耿精忠賊船的浙江士子都得到指示,人人要寫勸進表,誰不寫.誰就要殺頭!
殺頭人人都怕!
因此耿精忠這些日子收到了不少勸進表,這個祥瑞有了,民意也有了,地盤和軍隊也都有,這個皇帝就能抓緊時間當起來了。
在耿精忠的臨時王宮內,已經換上了一身龍袍的耿精忠,正坐在御座之上,跟前站着幾十個穿着明朝式樣官服的大臣,都注視着這位候補天子從一個茶碗裡摸出一個小紙團,然後又見他輕輕打開,看了看上頭的字,笑着道:“靖朕的國號就是大靖了!以後這天下就是四分而不是三分了。”
“臣等爲皇上預賀,臣等爲我大靖千秋萬載賀!”
底下的大臣也知道耿精忠不能長久,但還是得陪着他玩啊!
誰都知道耿精忠就這點執念,不讓他當一當,他就是死了也不閉眼啊!
“諸位臣工,有事上奏,無事退朝!”耿精忠有滋有味地說。
“皇上,”被耿精忠從蘇州帶來的原江蘇藩臺,現在的臨安府尹慕天顏這時候出班上奏,“明國的北王劉進忠派來了一個使臣,想要覲見皇上您。”
“什麼?劉進忠的使臣?”耿精忠當場就怒了,“他這個綠M子王的派使臣來幹什麼?難道是因爲他老婆被小活呂布調戲,所以想和朕幹了?”
“回稟皇上,”慕天顏道,“據這個使臣說,北王已經受命要和翼王一起討伐陛下您所以這個北王就希望您可以主動上表謝罪,他和翼王都會爲您開脫。到時候最多割一點土地,降一級爵位,您就還是大明的臣子了。”
聽見這番話,在場的大靖朝臣們都眼前一亮——現在大靖還沒正式成立,請罪投降還不晚啊!
“住口!”耿精忠大喝道,“我不請罪,我就要當皇帝來人呢,把那個劉進忠的使者推出去斬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