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庫房。
自從太皇太后故去之後, 蘇麻就更加關注良妃與康熙的身體。經常會送湯水到乾清宮,而且是布庫房。
她也經常會在布庫房遇到別的人,有時候是康熙, 有時候是八阿哥, 也有時候是九阿哥。
但, 今天她遇到的是另一個人。
聽到布庫房裡傳來呼喝的踢打聲, 蘇麻習慣性的叫了一聲八爺便去推門, 可是一擡眼卻愣住了。
不是胤禩,是保成。
保成回頭來看她,手中卻還抓着前面的沙包。蘇麻有些尷尬停住了, 不知道該怎麼辦。
她剛纔那一聲很隨意,想必是要讓他傷心了。
從幾年前開始, 宮裡就有了默契, 儘量不在太子面前提起八阿哥, 以免引起他的不快,可是她一開口就提到了他。可是, 若說是蘇麻有意的,那當然也不是,她完全沒有想到裡面的會是保成啊。
這麼一想,她心裡就更愧疚了。宮裡的人都太習慣了,連她也這麼習慣, 凡是想到什麼事情, 總是先想到八阿哥。太子都是要排到八阿哥的後面。
對此, 她也做不到什麼有用的事, 朝政不是她能過問的, 她就只能注意這些小細節。可是連小細節,她也沒做好。
蘇麻心裡很不好受。
現在, 她只希望剛纔保成沒有留意她的話,他最好沒有聽見。
可是保成聽見了。
他的表情告訴蘇麻,他聽見了。
蘇麻想了一想,提起食盒來到他面前,加倍溫柔的說:“太子爺,您喝點鴿子湯吧。”
天要寒了。吃點鴿子肉也是很好的。蘇麻以前也給太子做過,知道他喜歡喝。
八阿哥也喜歡喝,但是,這一盅給了太子也沒有什麼關係。自從刺客之事後,八阿哥對太子的態度比以前更恭敬了。雖然也許他們不如以前親近,但是在態度上八阿哥一直很注意,又豈會在乎這一盅鴿子湯。
保成心裡也明白這不是給他預備的,但是不忍拂了蘇麻的好意:“那就喝一小碗吧。”
蘇麻拿出食盒中的小碗,從盅裡分出來給他。待他喝完後,又幫他擦汗。爲了打沙包,保成脫了身上的棉衣,只穿着中衣,她很擔心他會着涼,叮囑他穿衣服,拿帕子一路抹下來的時候,也很小心的繞開了他的胸口。
他的胸口像是藏着什麼東西。她不敢碰,也不敢去問。
當初行刺的刺客一刀扎中了他的胸口,離心臟很近,若不是金牌擋着,保成早就沒命了。隨後,保成也把這個人情還給了康熙救了他一命。可是蘇麻知道,保成不會喜歡其他人再去提起這件事。
因爲想起它們,也會聯繫到別的記憶。
那些記憶會引起保成更多的痛苦。
可是總也該有人提點他。他當了半生的太子,如今這條路想要繼續走下去卻是不容易。若想安穩,凡事應該更收斂些,而不是一天到晚的發脾氣。蘇麻知道這是太子的心結使然,她想試試能不能解開。
於是,在安慰了他一陣子後,蘇麻覺得太子的心情還可以,就問了問他的近況。
她說得很隱晦,保成卻知道,她是在關心他的身體。她跟其他人一樣,也在想他什麼時候能和妻妾生孩子。
他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煩躁。
這是他不想面對,最能讓他憤怒的問題。可提到這事的是蘇麻,他就不能發火了。
而且,面對她的時候,他總會有着一種天生的依賴。
從刺客之事後,有很多話他無法再像從前那樣說給良妃聽,因爲他已經不相信她,然而這些心事總是憋在心裡,他當然會很累。
現在這一年年積累下來,他都已經快承受不住了。
所以,蘇麻的話就像是個引子,保成一聽就想起了那些心事。
今天打拳消耗了很多體力,他有些累了。乾脆躺在了棉墊上。雖然這是有失太子威儀的事,但在蘇麻的面前,又有什麼關係呢。
蘇麻看他躺着的樣子,就想起了保成的小時候。
保成其實很可憐的。也許別人都在等着他掉下來,可是他又能怎麼樣呢。
他待在這個困局裡,輕易出不來。而外人想幫他,也沒有辦法幫。
心結只有慢慢的來解。蘇麻勸說着,想聽他說些心事。她主動說起了保成的小時候,希望他能開心一些。畢竟在他小的時候,他和皇帝之間還是很融洽的。
他的童年只有單純的快樂,而沒有懷疑的陰霾。
保成也是這麼想的。這些年來當他被心裡的嫉恨折磨得不能安眠的時候,他就拿那些回憶安慰自己。
可是那些記憶若是仔細分辨起來也很奇怪。
他不知道是記憶出了問題,還是這本就是原來的遭遇。從刺客之事後,那縈繞在心頭的疑雲越來越大,越來越重。
他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然而這種感覺除了他自己以外,還從來沒跟外人說過。
因爲他不能說,說了也許就會把他當成瘋子。
這個秘密,他藏了很多年了,但是說出來也好簡單。
那就是,他爲什麼覺得以前的汗阿瑪和現在的皇帝不一樣?
至少,在他五歲之前,和五歲以後感覺到的完全不一樣。以前他從來沒有注意過,即便看到了某些細節也不去在意。因爲他愛她。可是,自從他們有了芥蒂之後,他就總在琢磨這件事。
因爲他開始恨她,所以他纔開始尋找這些底細。
可是想來想去,他都沒想出原因到底在哪裡。
皇帝依舊是皇帝,身體還是那具身體,他可以斷定從來沒有變過,可是,爲什麼他總覺得人變了?
光他一個人當然不能當證據。別人也會有這種感覺嗎。比如說……蘇麻喇姑?
保成不敢直說,只悄悄的暗示她。很快他看到蘇麻眼皮一跳,受了很大的驚嚇。
然而,過了一會兒,她卻依舊是先前的表情:“太子,您哪兒不舒服嗎?”
她緊張的摸他的頭,顯然覺得這孩子是真的要瘋了。這些天來太醫每次報告都說太子煩躁無比,言語和正常人也有了一些區別。
現在他又提起這麼古怪的話題,難道是真的要瘋了不成?
蘇麻喇姑一想,手都抖了起來。她好害怕,她覺得保成真可憐。
保成嘆氣。
他就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沒有誰會相信他,連蘇麻也不相信他。應該說,就連蘇麻也像外人那樣,覺得他要瘋了。
可是,事實上是他真的要瘋了嗎。
這些年來,他是有過許多不如意的時候,也常拿奴才和妻妾出氣,也曾經失控過,做出一些可怕的事,但是那是心結導致的,他並沒有就要到瘋癲的地步,可是連年來毓慶宮都會傳出不利於他的話,直至指摘他神智出了問題。這到底是他自己真有病,還是有人爲了自己的利益在造勢?
別以爲他不知道佟家怎麼想的。最想坐上他位子的,除了老八,就是老四。
他不怕佟家,可卻是爲了這樣的結果傷心。因爲它竟然真的管用了。也許,要不了多久,其他人也會相信他要瘋了的。
在這重重的壓力之下,他會變成什麼樣子?
保成感到心頭壓住了一座山,他好累。
他需要發泄,需要狠狠的打一架,來放鬆自己的心。否則,再這麼下去,他會被現實的壓力折騰得真的瘋掉的。
可是眼下,卻又從哪兒找人來打架呢。
跟下人打沒意思,還會更加惹出風聲去,坐實他瘋癲的病症。跟阿哥打,可是他的那些“好兄弟”全都不會來。因爲他們知道不能惹他,聰明着呢。
可憐他堂堂太子,卻混成了這個樣子。連個說知心話的人都沒有。
保成閉上眼睛想起了索額圖。這個在他和良妃決裂後被他當成救命稻草般的人,這個他以爲還能跟他說點心裡話的人。這些年來卻不停的利用他的名義籠絡人脈,增強自己的勢力,不停的督促他要生兒子,不停的跟他說要“再進一步”。
索額圖這麼做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會給他帶來什麼?
也許他根本什麼都知道,只不過,他根本不在乎。
保成不禁去想,他到底是太子,還是隻是索額圖眼中的工具。
在這個世上,還有沒有人是真心爲他考慮的?
他越想越累,越想心情越暴躁了。
他快要不能控制自己了。他想不能失控傷到了蘇麻,便睜眼叫她走:“走,你走!”
大吼聲在屋中迴盪,蘇麻有點嚇到了,她正想要拉他起身,卻正好有人從外面走了進來。
那人邁着輕巧的腳步來到了他們身邊。
蘇麻回頭一望,臉上更糾結了:“八阿哥?”
胤禩微微點頭,伸手挽住蘇麻的胳膊:“蘇麻嬤嬤先去歇着吧,我來伺候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