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跪,乾坤倒轉。日月無光。
他的人生徹底的被撕裂成了碎片。
康熙臉上燒得火紅,微微閉了閉眼。謝了恩便鎮定的站了起來。嘴裡疼,剛纔那句話已經調動了他太多的力氣,他儘量不說話。
保成不高興的扯住良妃的袖子,示意她給予他更多的懲罰。保成早已看慣這賤婢受到無數虐待,而且,他也和絕大多數人的想法一致,覺得造反的奴才受罪是應該的。
他不喜歡賤婢總是和他最親的人在一起。
良妃安撫的一笑,把保成抱起來送到了奶嬤嬤的懷裡。
就這樣,保成被抱回毓慶宮去了。
其他人默契的退離,守在了門外,只有康熙悄然的跟隨在良妃身後進了布庫房。他等良妃進去之後,自己替她關門。
當他眼睜睜的看着那金色的陽光被他越關越小的時候,心底突然就升上來了巨大的恐懼。彷彿瞬間就回到了密室裡正在受苦的時候。
“咿呀”,門終於全都合上了。
屋裡頓時灰了許多。
康熙雙肩一顫,神經質的喘起氣來。過了一會兒,他調整了扭曲的面容,轉身安靜的站在良妃的面前。
不過是幾天沒見,他卻已經覺得好像久得再也見不到了似的。
他這樣仔細的看着她,曾經的記憶便涌回到腦子裡來,當他將她前世卑微的姿態和現在的自己對應起來,心頭便感到了深深的諷刺。
他知道,他沒資格再對她誇耀什麼了。在剛纔那一跪之後,他在她眼裡只是一個可笑的人罷了。
康熙深深的吸了口氣,又吐了出來。
他恨自己,這都什麼時候了,他竟然還在糾結會被她看不起。
這有什麼用呢。
他看了一眼數天前坐過的地方,轉開了眼睛。
他抿了抿髮抖的脣,溫順的等待着。他知道不該再看她了,可是總也忍不住。
他總會忍不住在身份是屬於他的,身體也是他的,那是他的一切。他不能忘記,也絕不能放棄。
他們互換雖還不到一個月,他已經遭遇了最可怕的刑罰。最可怕的是,不管怎麼彆扭,他也開始接受了現在的身體。是那七天的劇痛在幫他銘記現在的他到底是什麼樣子的。
他還活着,但是他已失去所有。
沒有人在乎他,也不會有人看重他。
他真的已經低低在下。是螻蟻,是別人腳下的泥。
歷經人間煉獄,死裡逃生只是爲了學會兩個字:聽話。
不管發生什麼事,他都不能反抗良妃,她要他怎麼樣,他就怎麼樣。如果她要他的命,那他也只有給她。就算心裡再怎麼抗拒,身體卻已經變成了本能。
良妃上前一步,掰住了他的嘴。
康熙皺皺眉,忍耐着沒有動。任由她打開口腔瞧了幾眼。
那裡面橫七豎八的全是劃破的口子,不過上了藥,肉也已經不太紅了。
良妃笑:“他們用了鐵蒺藜?”
康熙剋制着瞥她一眼。
即便他很剋制了,良妃還是看到了怒意,她鬆開了手指:“你以爲是我讓人這麼幹的?呵呵,我也試過。”
康熙一愣,心情變得很複雜。
其實,他也知道,他是應該感激的,如果不是良妃要他活着,他不可能回到宮裡來。更不可能還有說話的能力。
但是這麼一想,心裡又在怨憎他自己。
良妃給他太多的折磨,他一定會還給她。
他不可能就這麼輕易的扔掉尊嚴。眼下的這一切都不過是權宜之計。
他不會輕易服輸的,總有一天他會報復回來。
可是,他的腦海中同時也閃過那些在密室的畫面還有聲音,即便他再怎麼逃避,那些影子也會無孔不入的往他腦子裡鑽。
他這輩子都不可能抹掉它們了。
易地而處,他開始明白當年良妃爲什麼屈服,當初的他深深的嘲笑過她,可是親身經歷過才明白,他並沒有資格嘲笑她。他可以嘲笑她的身份,卻不能嘲笑她的意志,她能在他的折磨下一直堅強的活着,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就像現在的他一樣。
現在,該輪到她得意了。
他得好好表現,並且祈望眼下的所作所爲可以遮住她的眼,讓她以爲他是真的聽話。
忍得住侮辱的纔是真英雄。
康熙回過神來,再次看向良妃的時候他的眼睛含着溫柔的光。還有一點點溼潤的淚水。他是真的在怕她了。如果他的表現不能讓她滿意,他毫不懷疑她會重新把他扔回刑室去。
良妃滿意的點了點頭,卻又笑了:“便是你聽話,我也還是會折磨你的。”
康熙雙肩一震。
良妃瞭解他在想什麼:“不爲什麼,我高興。”
康熙咬牙切齒的悶了一會兒,臉上憋得通紅,終是嘆了口氣。
看來,他需要長期的忍耐了。
短短的七天,到底是不能讓良妃放心的。
只是不知道她會再怎樣折磨他。
良妃擡手,這回摸的是他的耳朵。她把它搓得發紅發熱。
康熙在想的卻是那天被納穆哈點中耳後腦子裡嗡嗡嗡的情形。
他的腦袋又開始痛了。
便是這回沒有真的嗡嗡嗡,他也覺得痛不可言。
七天裡的疼痛並不僅僅只是刑責給予他的,還有那些可怕的記憶。
一旦良妃把這些刻在他心裡,即便她不再打他,他也會聽話的。
他也知道良妃不可能只打他這麼多就算了。
因爲曾經,他在這樣對待她的時候也沒有輕易的罷手。
他小心的觀察着她的心情,過了片刻,覺得可以試探了,方纔主動跟良妃說起來:“內衛的秘密在這裡。”
就在這裡。
他走到北面的一塊屏風對着的牆壁面前。
那裡面有一間暗室,是藏有手札和印章的地方。
良妃點了點頭:“嗯,秘密就在這裡,我也猜到了。怎麼打開?”
康熙隨後照做了。
他說話很慢,總想摸喉嚨。雖然才短短七天不能說話,他卻已經如驚弓之鳥一般了。現在自由了竟有點不適應。
他與七天前相比,已是個脫胎換骨的人了。
他要聽良妃的話,這樣她纔會告訴他如何解決她安在他身上的另一個罪名。
要想活下去,他和哈郎阿的“接觸”就必須有別的名義。他知道,哈郎阿也受了不少苦。他雖然不會心疼他,但是,他的口供必須和哈郎阿是一致的。他想良妃必是已經交待過哈郎阿了。這小子爲着忠心才能撐到現在。
他有點怨恨這個可笑的傻瓜,把他也扯到了危險裡。
唉。這也沒有更好的法子。
良妃聽了他的話,就知道他必有這樣的心思。笑了笑,換上一副涼薄的面孔:“哈郎阿可比你忠心得多,你想和他待遇一樣,那是不可能的。”
雖然哈郎阿也受刑,但由於良妃暗中有所吩咐,所以並不會像康熙這麼慘烈。
如今康熙這麼乖,該給他一點溫柔了,她不介意對他好一點。
良妃拿出乾淨的帕子幫他擦臉。告訴他該背哪些供詞。
康熙閉上了眼睛柔順的接受了,也把這些記在心裡。過了片刻,嘗試的問她:“我不想再回去浣衣局了,你轉到我御前吧。”如果再回到浣衣局,他會受到不可想象的待遇。良妃不允許他反抗。到時,他真的要變成萬人欺了。
良妃看着他的眼神透露出的來細微情緒,誇獎道:“你又猜對了,沒錯,我是要把你扔回浣衣局去,你要過我以前的生活。而且,不許反抗。”她抓住他纏了繃帶的手,重重一捏。
康熙慘叫起來。
良妃意料之中的扔開了他:“被拔掉了啊,真可惜,我本來還想自己拔的。”那些指甲,十個手指甲都已經不在了。
那些人真的很會折磨人。要用這樣的手去洗衣服,即便是炎熱的當下也是酷刑一樁。
康熙心疼的摸着手指,咬着牙,一言不發。
即便已是這樣悲慘,他依然沒有求人的習慣。
良妃挑起了他的下巴:“朕賞你一個住處,不謝恩嗎。或者你想待在這暗室裡?”真是賤骨頭,早知道,一開始就不必對他客氣。
康熙頓時憋了一口氣,眸光閃閃,不久終是軟聲道:“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那樣批摺子不太方便。我要天天跑過來難免會被人盯上。”
盯上又如何呢。
良妃正要說話,這時,外間傳來李德全的聲音:“主子,慈寧宮有請。”
太皇太后?
良妃知道太皇太后會找上她,倒是挺快的。正好康熙也在這兒,把他帶上,省得下回再麻煩了。
她盯了康熙一眼。
康熙的耳朵敏感的一動。
考驗忠心的時候到了,他知道。可是,那是多麼大的誘惑啊。只要他豁出去,對太皇太后說……
良妃掃了一眼,輕輕一笑,又捏了下他的耳朵:“嗯,你又在想要怎麼換回來了。”
康熙驚嚇的叫了一聲:“不,不,我不想換回來!我永遠也不想換回來!”
不管是真是假,至少這表現還不錯。
良妃鬆手,走在了他前面。
康熙悶悶的跟着。
慈寧宮很快就到了。
良妃先進去。
康熙在院中跪候,同時默想着良妃要他背過的供詞。那些說法是和哈郎阿一致的,他不能背錯。他知道太皇太后待會兒定是要問的。他不可以表現出一點異常,要完全按照指示行動。再一會兒,果然太皇太后的近身宮女玉錄玳出來喚他。
只見她鄙視的斜了一眼:“賤婢,滾進來吧。小心着點別驚了駕。”
康熙眉心一挑,什麼也沒說。
如果是七天前,他至少會回一記眼刀,可是現在他完全不爲所動。
他知道,在未來的日子裡,他會受到許許多多的侮辱,他必須習慣。
他往裡走。
這是他換身後第一次來到這兒,熟悉的環境和感情讓他看一眼就難受。
在這兒,到底是心底不忍放開的溫暖。
如果當初……
康熙閉了閉眼,不能再想下去了。
他已經來到了離鳳座兩尺外的地方。
玉錄玳手一伸攔住了他的去路。又斜了一眼。
康熙醒悟過來了,卑賤之人,自然是不能離太皇太后太近的。
他溫順的跪了下來:“奴婢給太皇太后請安,願您鳳體安康。”說罷,他又轉向了良妃:“見過皇上。”
太皇太后正在吃茶,緩緩放低放在身旁蘇麻喇姑的手裡,見她愣神有點不高興,轉眸掃了下面一眼:“起來吧。”
蘇麻喇姑盯着康熙的手指,心裡很不是滋味。她想起了若干年前身在宮中的馬喀塔公主溫柔而善良。如今後人卻是這樣的境遇,而她卻無能爲力。
幸好,她至少保住了他的命。
收住神思,蘇麻喇姑幫着提醒了一句:“烏布里,太皇太后叫你起來。”她喚着皇帝爲賤婢取下的名。
康熙不是不知道規矩,只是此時耽擱了心事情不自禁罷了。他哽咽着吸了吸鼻子,謝恩而起。
太皇太后鄙視看他的臉,看不到哀傷,只看到了媚氣。
她討厭他,像討厭馬喀塔那樣的討厭他,這張臉實在太像了。
她叫他過來,不是爲憐惜他,只是爲了審他罷了。雖然內衛做了保密工作,太皇太后還是從自己的暗衛手中得到了一點消息。她聽說康熙被用刑,其中也有這些人的參與,這令她很不悅。
不管烏布里有多麼的卑賤,她身上到底還是流着愛新覺羅的血,她不可以玷污了榮譽。
她看了蘇麻一眼,沒說話。蘇麻便會意的上前,拉開了康熙的袖子。
手臂上一點殷紅,亮潔晶瑩,抹之不去。
那是守宮砂,是賤婢剛到紫禁城時,皇帝便賜旨點下的,代表着這輩子她都是紫禁城的。
蘇麻喇姑鬆了口氣。
太皇太后仍是厭惡着的問康熙:“你又犯了什麼事?”雖然暗衛返回的消息不是行刺,但她還是不放心。
康熙按照之前的安排說了,很溫順。沒有說多餘的。
太皇太后聽到真的只是爲了追查阿布鼐的遺體,並非其他,才稍稍的緩和了一點。但她總是覺得,良妃不該再親近這個賤人了。而且,康熙的眼睛彷彿有着極特別的吸引力,她看這麼一眼,就感到心緊緊的抽了一下。
她想這賤人莫非真有盅惑人心的本事?因此忙收懾心神問良妃:“說得可是實情?便是如此,皇上也不必再爲了這個賤人旁心傷神,不如依了哀家打發她出宮去吧。”
出去那就是死。
康熙雙肩一動,無話可說。
他殷切的看向了良妃。
良妃先是瞧了他一眼,示意他安心,然後再對太皇太后道:“既然她並非反意,還是饒他一命吧。這傷得在宮裡養着,已是被教導過規矩了。再說,他父輩的罪孽豈能輕饒,朕要讓他用一生贖罪。不過,內衛之事也給了朕警惕,乾清宮不太平啊。”
言下之意,她還沒玩夠呢。
她已經解決了內衛,下面就要全面清洗乾清宮了。內衛出事是個不錯的藉口,反正她正好在清理,這下可以更徹底一點。
她可以改掉內衛的舊規條,樹立自己的規矩和權威。
這時,蘇麻喇姑也來幫腔:“皇上說得是啊。主子,想必她已經得了教訓,再也不敢了。”
太皇太后輕嘆,點頭道:“也罷,既是皇上這麼說,便隨皇上心意吧。”她又看了康熙一眼,當即感到心驚肉跳的,又有點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