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高慎行急步走進來,徐十九便笑了。
“永不拋棄。”徐十九虛弱地伸出了右拳。
“絕不放棄。”高慎行跟着伸出右拳與徐十九輕輕相撞。
“好兄弟”兩人握緊的拳頭便同時鬆開,又緊緊相握。
站在旁邊的李萍忽然間有種強烈的想要哭泣的衝動,這兩個男人雖然只說了短短的兩句話,可從骨子裡流露出來的那股子兄弟情卻是那樣深沉,李萍毫不懷疑,在必要的時候他們絕對可以互相給對方擋子彈。
“大隊長,你感覺怎麼樣?”高慎行又關切地問道。
徐十九道:“我已經沒事了,就是特別地想吃點啥。”
說起來徐十九已經昏迷在牀整整半個月了,這半個月就靠輸營養液在維持着,而他的腸胃卻早已空了,這一甦醒過來,當然就會飢餓。
站在旁邊的羽田醫生已經能聽懂部份漢語,當下對高慎行說道:“高先生,徐先生由於昏迷時間過長,腸胃功能已經嚴重退化,所以最多隻能喝一點粥油,就是米湯,至少一週之內嚴禁沾葷腥。”
高慎行點了點頭,衝徐十九苦笑道:“大隊長,你現在恐怕只能夠點米湯。”
話音方落,何克啓和胡志靜已經跟着走了進來,何克啓當即吩咐李萍道:“小李,趕緊去伙房讓老崔熬點米湯過來。”
李萍哎了一聲,趕緊去了。
徐十九的目光轉向何、胡兩人,何克啓便抱着拳上前跟徐十九打招呼道:“徐大隊長,我可是等你好久了,你再不醒,我都打算帶兵到閻王爺那綁人了。”
徐十九不禁樂了,何克啓也跟着大笑,氣氛一下就熱絡了起來。
高慎行也將何、胡兩人介紹給了徐十九,徐十九便示意高慎行扶他起來,然後舉起右手給何、胡兩人敬禮,說道:“大恩不敢言謝,請兩位受在下一記軍禮。”
何克啓趕緊回禮,胡志靜卻道:“徐大隊長這就見外了,如今咱們國共兩黨已經是一家人了,互相幫襯是應該的,不用謝,說不定哪天我和老何也被小日本追殺,徐大隊長若是遇到了,怕也不會袖手旁觀吧?”
徐十九肅容答道:“那是自然。”
“聽說徐大隊長是十九路軍出身?”胡志靜便不失時機地試探了一下,“說起來,我們共產黨跟你們十九路軍還有着很深的淵源呢,當年在福建,就是因爲廣大十九路軍的官兵不願意跟紅軍作戰,最終才憤而起義……”
徐十九便道:“胡先生,當年的事就不說了吧,好嗎?”
關於民國年的閩變,徐十九內心其實是反對的,他認爲軍人就是軍人,不應該摻和到政治博弈當中,而最終,十九路軍也因爲陳銘樞的獨立野心而慘遭肢解,徐十九跟一百多傷殘兵也從此流落上海灘,徐十九怨恨一手肢解十九路軍的張治中,怨恨老蔣,其實又何嘗不怨恨眼高手低的陳銘樞?
所以對於當年的閩變,徐十九殊無一絲好感。
胡志靜略略有些尷尬,當下對何克啓說道:“徐大隊長剛醒,身體還很虛,老何要不咱們改天再來拜訪?”
何克啓已經看出來胡志靜跟徐十九話不投機,當下起身告辭。
待何、胡兩人離開了,高慎行對徐十九說道:“大隊長,胡先生其實並無惡意……”
“他當然沒什麼惡意。”徐十九打斷了高慎行,然後接着說道,“他不過是想遊說咱們倆脫離國軍,加入共軍罷了。”
高慎行笑道:“大隊長你看出來了?”
徐十九也笑:“我還看出來你小子已經被赤化了。”
“那倒沒有。”高慎行搖搖頭,然後沉吟着說道,“不過大隊長,我說句良心話,呆在國軍就倆字,憋屈呆在這裡還是倆字,敞亮”
徐十九的眉頭便微微一蹙,問道:“這話怎麼說?”
高慎行說道:“先說說國軍,咱們十九大隊從虹口到吳淞,從吳淞到羅店,又從羅店到青浦,再從青浦到牛首山,咱們可曾打過一個真真正正的勝仗?哪怕偶有小勝,接下來就必定是慘敗、慘敗,再慘敗,咱們一敗再敗,直到南京城都丟了,十九大隊的官兵那是換了一茬又一茬,咱們可曾打過一次真正的勝仗?”
徐十九張嘴欲辯解卻被高慎行給打斷了。
高慎行接着說道:“大隊長你也許會說,這不是咱們十九大隊不會打勝仗,而是因爲上峰瞎指揮、形勢所逼,而這恰恰就是讓我感到最爲憋屈的地方,不管淞滬會戰,還是南京保衛戰,就連不知兵的軍盲都知道應該怎麼打,而不應該怎麼打,可蔣委員長呢?他卻非要擰着來,所以每次打到最後,都是糟得不能夠再糟的結果。”
徐十九無言以對,因爲高慎行說的全都是不爭的事實。
老蔣在政治權謀方面也許是個頂尖高手,否則也不可能從那麼多黨內大佬、地方軍閥中脫穎而出成爲中央政府的最高領袖,可他在軍事上卻是個再蹩腳不過的指揮官,淞滬會戰和南京保衛戰,無論換誰當這個領袖,恐怕都不會搞得比老蔣更糟了。
當然了,集團軍司令、軍團長還有軍長一級的高級將領表現大多也很糟糕。
這些個高級將領打打北洋軍、打打地方軍閥那還是綽綽有餘的,可這並不是說他們的指揮能力就有多麼高超,而是因爲北洋軍、地方軍的高級將領更差勁,所以當他們面對日軍的高級將領時,立刻就被打得找不着北了。
高慎行繼續說道:“大隊長,你雖然沒上過軍校,可是我看得出來,你是個有眼光的指揮官,就帶兵打仗的能力而言,那些從黃埔軍校、陸軍大學出來的高級將領就沒幾個能跟你相比,可是從淞滬到南京,你打過真正的勝仗麼?
徐十九很想出言反駁,可最終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從淞滬到南京,十九大隊幾經血戰、惡戰,斃敵數字不能算少,全加起來至少超過一千人,旁的友軍部隊,別是說營一級單位,就是團一級單位也鮮少有這樣輝煌的戰績,可在大量斃敵的同時,十九大隊自身傷亡更大
一個正規編制纔不過五百人的大隊,卻足足已經陣亡兩千多人
兩千換一千,最多也只能說是慘烈,甚至就連慘勝都夠不上邊。
“沒有,一次都沒有。”高慎行慘然搖頭,接着說道,“不是你不會打勝仗,而是有人不讓你放手打每一次打仗,你不覺得有被人縛住手腳的感覺麼?”
高慎行這話說到點子上了,每次打仗,徐十九不僅有被人縛住手腳的感覺,而且這種感覺還非常非常的強烈,無論是淞滬會戰還是南京保衛戰,十九大隊就像一具被人牽住手腳的木偶,只能夠被動地從一個戰場奔赴另一個戰場,從一場慘敗走向另一場慘敗,徐十九很想擺脫這種束縛,可他無能爲力。
徐十九隻能認同高慎行的話,感慨道:“讓你這麼一說,還真挺憋屈的。”
高慎行並沒有因爲說服徐十九有感到絲毫的愉悅,嘆道:“大隊長,每次你能想到的最壞的結果,恰恰就是上面那些尸位素餐者的最終選擇,尤其是蔣委員長,簡直都讓人無話可說了我覺着,國軍正逐漸死去,這是一支讓人絕望的軍隊。”
徐十九問道:“那麼共軍呢?他們現在不也同屬於國軍的戰鬥序列?”
“共軍不一樣,完全不一樣。”高慎行搖頭道,“他們雖然接受了國民政府的整編,也同屬於國軍戰鬥序列,但他們絕不盲從於國民政府,尤其不拿蔣委員長的瞎指揮當回事,大隊長你是不知道啊,他們的軍事主官具有很大的自決權。”
“這可能麼?”徐十九目瞪口呆道,“共軍也有上級吧?”
高慎行道:“共軍當然有上級,可一來他們的通訊手段落後,事事請示上級根本就不現實,二來共軍奉行的就是獨立自主的戰鬥策略,一地的軍事主官,只要他認爲有必要,那就可以斷然採取行動,譬如這個何克啓。”
高慎行先把何克啓帶人扒火車、昨天反擊日軍報復的事說了,最後說道:“我跟游擊隊相處的時間雖不長,可也看得出來,這是一支有理想、有信仰的軍隊,他們相信自己一定能戰勝入侵者,相信將來會更好,他們甚至相信,將來能夠贏得全中國。”
頓了頓,高慎行又加重語氣道:“他們的裝備是很差,可戰術靈活,他們絕不硬拼,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撤,而且也沒有不入流的上級對他們的軍事行動進行瞎指揮,總之,這是一支充滿朝氣的軍隊,一支充滿希望的軍隊。”
徐十九若有所思道:“所以你覺得呆在這裡敞亮?”
“是的,我覺得呆在這裡敞亮。”高慎行毫不避諱地說出了自己內心深處的話,不過他馬上又說道,“不過大隊長,我始終是十九大隊的兵,也絕不會做出拋棄自己弟兄,放棄自己手足的事,所以,去留都聽你的。”
徐十九嘆了口氣,說道:“慎行,你說的也許是對的,呆在國軍的確非常憋屈,留在這也許很敞亮,可我們始終是國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