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大隊的官兵一邊趟水前行,也一邊開槍。
徐十九空着手走在隊伍最前面,不時有流彈尖嘯着從他頭頂飛過,或者噗的從他前面不遠處鑽入了水裡,一千米的距離上,要是也能被對方打出的流彈擊中,你除了感嘆點背,還真沒什麼好說的。
這麼遠距離,高慎行也同樣無法準確命中目標,因爲中正式子彈初速爲810米每秒,一千米的距離意味着子彈至少要在空中飛行一秒多鍾,這足以使重力、風力對彈道形成嚴重的於擾,就趴着都打不準,何況是行進間射擊?
但進入到五百米後,國軍開始出現傷亡。
“咻……”一顆子彈幾乎是貼着徐十九臉頰掠過,灼熱的氣浪颳得他臉肌生疼,徐十九卻是眼皮都沒有眨一下,多年的行伍生涯,長時間在血與火中掙扎,他對這樣的場面早已經司空見慣了,他知道這種情形下躲是沒用的。
退縮更不行,他是十九大隊的長官,他一縮,整個隊伍的心氣馬上就泄了。
身後傳來了一聲慘叫,不用回頭看,徐十九都知道必定又有一個弟兄被小日本的流彈給打中了,小日本蹲在房頂上射擊,姿態穩定,相比國軍趟水前進還是有優勢的,而且他們的射術也的確要比國軍精準。
走沒多遠,身後又是一聲慘叫,又一個老兵倒下了。
徐十九心疼得直哆嗦,這些老兵可都是血裡火裡趟過來的,他們是十九大隊最寶貴的財產,徐十九絕不願意他們這樣犧牲,但他沒有別的選擇,這一週來,十九大隊一百多號殘兵幾乎就沒吃過一頓像樣飯,除了樹皮就是草根,如果再不弄點補給,徐十九很擔心這剩下百十號人會被死在澤國之中。
更何況,徐十九也絕不想放過撞槍口上的這十幾個小日本。
幾天前,舒同文不知道從哪裡弄來了一本小冊子,書名叫論持久戰,是共產黨領袖毛澤東所著,徐十九並不認爲共產黨游擊隊能成氣候,但書裡所提出的觀點他極贊同,小日本是個島國,資源匱乏,尤其是人力資源,他們每在戰場上戰死一個士兵,人力的匱乏就會加劇一分,最後終將陷入無兵可徵、無軍可調的困境。
所以,徐十九絕不願意放過任何一個殺傷日本兵的機會。
“大隊長,大隊長……”身後忽然傳來黑瞎子興奮的大吼,徐十九回頭看,卻看到黑瞎子小山般的身軀居然膝蓋以上都露在水線上,這裡的積水原本已經到了胸口深,敢情黑瞎子站的地方有一個小土墩,只是沒在水線下所以剛纔他沒有看到。
“機槍,機槍”徵得徐十九同意之後,黑瞎子回頭向着身後五百米外的土墩一邊打手勢一邊大吼,四個殘兵很快從土墩後面冒出,擡着十九大隊僅剩的那挺馬克沁重機槍趟着渾水趕了過來,五分鐘後,重機槍就架起來了。
有了馬克沁重機槍,有了穩定的射擊點,這場遭遇戰就再沒什麼懸念,在重機槍沉悶的怒吼聲當中,mm口徑的子彈以穩定的彈道向着小日本容身的十幾棟民房的房頂掃射過去,幾個日本兵當場被摞倒在了房頂上,剩下的幾個日本兵趕緊躲向房頂背面。
日軍的火力遭到完全壓制,徐十九、高慎行帶着十幾個會水的殘兵趁機泅渡過去,張友全、舒同文也各率十幾個老兵從左右兩翼泅渡過來,很快就肅清了躲在房頂背面負隅頑抗的六七個日本兵,徐十九還親手刺死了那個日軍曹長。
徐十九從日軍曹長心窩裡拔出刺刀,順手又在小日本髒兮兮的軍裝上擦了擦血跡,這時候對面不遠另一座房頂上突然傳來黑瞎子嗷的一聲怒吼,徐十九急回頭看時,只見黑瞎子就像一頭被激怒了的黑熊,掄着王一刀那把大片刀在瘋亂,只片刻功夫,房頂上那幾具日軍屍體就已經被他大卸八塊,那把已經卷刃的大片刀也斷了。
徐十九很快就知道了黑瞎子發狂的原因,小日本在那棟大瓦房的背面架了口鐵鍋,鐵鍋里居然燉着一具還沒有吃完的嬰兒遺骸,之前徐十九還在想,這十幾個小日本被困在儼然已成孤島的房頂上是怎麼熬過來的,敢情靠的這,這些個畜生
事實上,吃人的絕不只日本人,中國人自己也吃。
花園口決堤,滔滔黃河水漫湮而下,數日之間上百萬人被淹死,上千萬人流離失所、無家可歸,這些被洪水驅離了家園的災民,只能夠扶老攜幼往西跋涉,漢族是一個有着五千年文明沉澱的民族,在幾千年的繁衍當中,他們總結出了無數的經驗,其中就包括躲災荒,山東人遇到災荒年就去闖關東,山西人遇到災荒年就去走西口,兩廣福建江浙遇到災荒年,他們就下南洋,而地處中原的河南人若是遇到災荒年,就往關中避難。
於是,幾十萬、上百萬的災民推着裝滿家當的獨輪小車,挑着裝了兒女的擔子,跟豫東兵團幾十萬敗兵夾裹在一起,就像另一股潮水向着豫西漫去,在最初幾天裡,災民多少還帶了些糧食,可十天半個月後,絕大部份人就只能啃樹皮挖草根充飢了。
最後,餓得眼睛都紅了的災民們就自然而然地把目光投向了餓死的同類,對於那些成日空談、從無衣食之憂的士大夫而言,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可對於庶民來說,所謂的節操全都是狗屁,只有活着纔是最真實的。
生存,從來都是人類最基本的需求。
薛嶽自從兩天前坐上他的“帳篷”吉普車從開封后撤,就再沒說過一句話,薛嶽這輛吉普車是從德國進口的,有一次薛嶽驅車外出遭遇日機轟炸,人躲了車卻被炸了,修好後車篷就沒了,因爲中國生產不了這樣的帆布,進口的帆布又少,薛嶽不願意以權謀私跟手下的官兵去爭奪這些寶貴的物資。
“總座,您說句話吧?”副官說話都已經帶着哭腔了,“跟咱們的廣東比,這豫西的景象是差了點,卻也算不錯了,你看這四周……”
副官的話才說到一半就嘎然而止了,四周哪來什麼風景?
放眼望去,擁擠在大路、小道上的除了一坨一坨的敗兵,就是一羣一羣的難民,空氣裡瀰漫着的灰塵彷彿要嗆進人的肺裡,讓人喘不過氣來,敗兵們蓬頭垢面,神情疲憊,一個個全都耷拉着腦袋,與數月前剛踏上豫東戰場時有着天壤之別。
薛嶽沉默着不說話,眼神黯淡,漫無焦點看着四周原野。
副官和警衛們絕然無法體會薛嶽此時此刻心中那種憤懣、痛苦,少時讀嶽傳,薛嶽曾無數次想,在被召回神京前,岳飛心裡究竟有過怎樣的思想鬥爭?一邊是忠君大義,一邊卻是民族大義,究竟是什麼原因促使岳飛做出讓人扼腕嘆息的決定?
此時此刻,薛嶽卻終於可以大抵體會當時岳飛的那種心情了。
岳飛是絕然不願回京的,但凡有一絲機會,他都會毫不猶豫地率領大軍直搗黃龍、恢復故國,但殘酷的現實卻阻制了他的宏圖偉願,失去了皇帝的支持後,岳飛就像被捆住四肢的猛虎,空有尖牙利爪卻只能望北興嘆。
但岳飛再怎麼樣也有一支岳家軍,而他薛嶽呢?
想到這裡,薛嶽的胸就堵得快要炸開來,這次蘭封會戰,原本不該是這樣的結果,可由於俞濟時、黃傑等黃埔系將領桀驁不馴丨再加上桂永清這匹害羣之馬,最終功敗垂成,薛嶽這輩子都不會忘記,就在蘭封會戰失利、第一兵團被迫撤圍當天晚上,老蔣發給第一戰區還有第一兵團的手令,在電報裡,老蔣委直斥蘭封會戰將成爲千古笑柄。
千古笑柄?薛嶽自從軍來,就立志成爲嶽武穆一樣的人物,當個頂天立地的英雄,可現在老蔣卻說他是千古笑柄,對於一個將軍來說,還有比這更大的恥辱?胸中抑鬱、憤懣無處可渲泄,薛嶽便忍不住握緊拳頭砸在了車門上。
副官和駕駛員被嘭的一聲巨響嚇了一大跳,還以車子被炸彈炸了,駕駛員趕緊從車窗探出頭去,卻發現天上並沒有小日本的飛機,副官卻看到了薛嶽的舉動,這一拳極用力,很快便有鮮血從車門上流下,薛嶽卻毫無知覺。
外面忽然喧鬧起來,也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原本神情呆滯、動作僵硬往西跋涉的難民忽然之間發了狂,就像潮水般從四面八方涌向一個方向,緊接着,大路上行軍的國軍也像發了狂般衝了上去,然後就是激烈的槍聲。
薛嶽霍然回頭,兩眼死死地盯着出事方向,目泛寒光。
副官也從副駕駛座的車窗裡探出頭來,大聲問了一句:“出什麼事了?”
很快就有警衛跑過來報告:“長官,那邊有人搶糧食,軍的人也過去了。”
“停車”薛嶽在悶了整整七天後,終於再次吭聲了,他聲嘶力竭地大吼道,“老子今天要殺人,殺自己人這些狗東西,在戰場上跑得比兔子還快,現在竟然還伸手搶老百糧吊命的口糧,老子今天非殺了他們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