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茹雪只能緊緊握着於歡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安慰着她,於歡的眼淚卻怎也收不住,一邊哭一邊跟葉茹雪說着,她想回家,想媽媽,任誰都看得出,她對人世的留戀,周圍的十九大隊官兵無不心中惻然。
“我。”高慎行罕見地爆了粗口,接着又一拳重重砸在掩蔽部的土牆上,鉢大的拳頭竟深深地陷入了泥土裡,一邊又怒罵道,“這些狗日的買辦,這些狗日的洋人,還有這狗日的國民政府,全都去死,都他媽去死”
高慎行是知道事情真相的,所以他有理由憎恨趁機哄擡藥品價格的西洋人,也有理由憎恨在國難當頭卻還想着囤積居奇的買辦,更有理由憎恨對洋人奴顏婢膝、對買辦毫不作爲的國民政府,他對國民政府已經不是失望,而是憎恨了。
這次,李子涵保持了沉默,再沒有跟高慎行爭辯,事實勝於雄辯,他縱找出一千個、一萬個理由替那些洋人、替那些買辦、替國民政府辯解,也爭不過眼前殘酷的事實,就因爲沒有奎寧水,眼前這個女孩卻要在花一樣的季節凋謝掉。
將心比心,如果染上瘧疾等死的是王玉蘭,李子涵一定會瘋掉的。
掩蔽部裡的氣氛壓抑得讓人窒息,看着於歡在葉茹雪懷裡嚶嚶綴泣,看着那幾十個染上瘧疾的弟兄在昏迷中呻吟,徐十九感到自己的肺都快炸了,如果有可能,他真想抱挺機槍不管不顧衝上戰場,跟小日本拼死了算。
可現在小日本只一味強攻金官橋,還沒想到要來側擊星子,徐十九就想跟小日本拼命也沒機會。
“大隊長,你快去攔住王大哥吧。”顧雅琴忽然哭着從救護站跑過來。
徐十九竭力壓下胸中沸騰的怒火,匆匆走進一牆之隔的救護站,只見王一刀已經從病牀上搖搖晃晃地爬了起來,手裡攥着刀,正要往外走,結果腳下一虛就摔倒在了地上,高慎行和黑瞎子趕緊上前把他扶了起來。
王一刀在蘭封會戰中爲了炸掉小日本的彈藥庫,被爆炸破片撕破背部受了重傷,在前線野戰醫院手術後便被轉運漢口繼續接受治療,然後直到前幾天才傷愈歸隊,結果轉天就染上了瘧疾,一會發燒一會打顫,才兩天功夫一條鐵打的漢子就瘦得不成形了。
“大隊長,求你。”王一刀從高慎行懷裡擡起頭來,用哀求的眼神望着徐十九,“求你了讓我上戰場吧,我不想死在病牀上,我要死在戰場上”說着王一刀掙扎着想起來,可沒等兩條腿站直了,便又再次癱倒在地。
見王一刀這樣,高慎行黑着臉站起來,一聲不吭往外走。
“老高你站住。”徐十九似乎猜到了高慎行想於嗎,當即喝道,“你想去於嗎?”
“我不想於嗎,我就想去找師座討點藥。”高慎行的語氣顯得很平靜,可徐十九卻從平靜中聽出了風暴聲,他知道,高慎行已經處於暴發的邊緣,一旦討不到藥,天知道這小子會在師部於出啥事來,掏槍殺人也是有可能的。
“師座要有藥,還能私藏起來?不準去。”
“師座沒有藥,我就去找軍座,軍座沒有我就去找薛總司令。”高慎行硬梆梆的聲音開始變得顫抖,人也逐漸變得激動起來,“我就不相信,堂堂九戰區,堂堂第一兵團,就找不出幾片奎寧,我就不信,咱們十九大隊的人就得讓瘧疾給奪了命”
說罷,高慎行轉身又要往外走,徐十九連聲厲喝都沒能喝住他。
惹急了高慎行還回過頭來硬梆梆頂了徐十九一句:“現在沒有什麼十九大隊,只有獨立營,我纔是獨立營的營長”
“營長也得聽老子的。”徐十九也火了,一把將高慎行攥了回來。
“你放開我。”高慎行第一次跟徐十九紅臉,一把甩開徐十九手,又怒吼道,“作爲獨立營的營長,我絕不會眼睜睜地看着我的兵等死,我要去給他們弄藥,你再敢攔我,別怪我對你不客氣,徐十九,我給我讓開。”
拉扯中,徐十九的軍帽都被高慎行打在了地上。
徐十九一揮手,黑瞎子和犢子已經撲上來,把高慎行控制起來。
從地上撿起軍帽,撣去灰塵再扣在腦袋上,徐十九纔回過頭來,盯着高慎行一字一句地嘶吼:“就算你是營長,就算我只是一個小兵,這也還是我說了算,還輪不到你高慎行充大頭蒜,藥品的事,我來想辦法”
說罷,徐十九便轉身大步走出了救護站。
可是走到救護站外,讓悶熱的湖風一吹,徐十九又冷靜了下來,又開始發愁了,剛纔當着那麼多弟兄的面都把話說絕了,可問題是,讓他上哪去找藥品去?師座那裡是肯定沒了,軍座那裡也許有,可是他徐十九能要得到麼?
至於說薛嶽,他認得總司令,總司令卻知道他是誰?
看了眼東邊,徐十九從未像現在這般期盼着小日本能快些發現星子這個薄弱點,能快些向星子發起進攻,再這樣等下去,徐十九真擔心整個十九大隊都瘋掉,更重要的是,小日本來了,治療瘧疾的藥品也就有了着落了。
這人和事啊,真是不經念叼,徐十九正念叼呢,李牧忽然一溜小跑從湖邊過來,還隔着老遠便衝徐十九大聲嚷嚷了起來:“大隊長,小日本來了,小日本過來了,好多船,好多炮艇運兵船,還有軍艦……”
話音還沒有落地,一聲劇烈的爆炸聲已經傳來。
“小日本來了?”徐十九聞言大喜,“來得好,哈哈”
裡邊高慎行聽到聲音也兜頭衝出來,跟着徐十九就往前跑。
十九大隊駐守的是緊挨着鄱陽湖的一座石頭山,叫牛屎墩,牛屎墩不及孤嶺高,險峻卻尤有過之,尤其面對翻陽湖的正面全是陡峭的石崖,不要說重裝備,就小日本的步兵都很難攀援而上,其餘三個方向也是陡峭難行,易守難攻。
十九大隊的前沿觀察哨設在正對鄱陽湖的崖上,當徐十九、高慎行藉着灌木叢的掩護爬進前沿觀察哨時,前方廣闊的湖面上已經出現了黑壓壓的艦艇,大約有十幾艘軍艦、炮艇在湖岸邊一字排開,正用艦炮對着星子縣城猛烈炮擊。
“狗日的小日本還真是囂張。”炮兵連長鬍傑很快也趕過來,看到這一幕不禁懊惱地一拳砸在了石壁上,遂即又疼得直吸冷氣,一邊揉着破了皮的拳頭,一邊窩火道,“要能給我一門九二步兵炮,小日本又豈敢這般囂張?”
觀察哨所在的位置極好,湖面上的日艦目標又大,真要有一門九二步兵炮,胡杰還真可能擊沉幾艘炮艇,再不濟也能讓小日本的軍艦、炮艇遠離湖岸,而不敢像現在這般,對星子縣城實施大規模的抵近炮擊。
可遺憾的是,胡杰炮連的步兵炮、迫擊炮連同58師炮營的幾門克虜伯山炮都被薛嶽調到了兵團司令部,並且已經擺在了正對金官橋、沙河一線陣地的各個山頭上,這也是當初徐十九提出的建議,設在各個山頭上的炮兵也的確對金官橋、沙河一線的守軍提供了強有力的炮火支援,歐震第4軍之所以能夠堅持到現在,炮兵功不可沒。
可這樣一來,58師還有十九大隊這邊就只能夠唱空城計了。
炮擊剛結束,東方天際忽又傳來嗡嗡嗡的轟鳴聲,遂即十幾架塗着膏藥圖案的轟炸機從雲層裡面鑽出來,在星子縣城上空繞行一圈之後兩架一批俯衝了下來,下一霎那,星子縣城裡便猛然綻起一團團的火光,還有濃煙扶搖直上九宵。
星子縣城的父老鄉親已經提前轉移進了廬山山區,人員傷亡應該不大,不過房屋財產損失就難以估量了,而且這纔剛剛開始,等到戰事結束,整個星子縣城只怕早化爲焦土了,不過這也是沒辦法,小日本可不會手軟。
十幾架轟炸機扔完炸彈之後開始向着城頭上的國軍陣地反覆俯衝掃射,星子縣城的父老鄉親雖然轉移了,可星子縣的保安隊卻沒轉移,不爲人知的是,整個抗戰,不僅國軍打得異常英勇,就連許多地方保安隊也打得異常壯烈。
轟炸結束後,鄱陽湖面上便出現了黑壓壓的運輸艦和駁船,在艦炮的掩護下從星子縣城東側的灘塗登陸,星子縣保安隊憑藉簡陋的岸防工事頑強阻擊,卻終究力不能支,前後不到半個小時,一個大隊的日軍便成功登陸。
遂即,登陸的日軍大隊便向星子縣城發起了猛攻,星子保安隊憑藉相對堅固的城防工事拼死反擊,直到縣城陷落也沒有一人撤出戰鬥,最終三百多個保安隊員全部壯烈殉國,他們真正做到了蔣委員長“寸土必爭、寧死不退”的訓丨示。
還是那句話,國無不可用之兵,只有不可爲之將
中國的士兵,無論保安隊也好,地方軍也好,中央軍也罷,個頂個都是好樣的,用當時美國駐華武將史迪威上校的話來講,中國的士兵絕對是當時世界上一流的士兵,若給他們配備高素質的軍官,再有個能戰、敢戰的將軍,那就是一支不可小覷的武裝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