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令,很快被傳出去。
不光是172師,整個蔓延在公路隊列長達7公里的21集團軍全部六個步兵師加上集團軍直屬部隊都尊此軍令執行。
“劉團長,我送你和兄弟們。”陸軍少將不待劉浪拒絕,直接跳上了領頭的第一輛車。
想來,沒能同劉浪共赴松江之戰,這位副師長也還是有些遺憾的,想用這種方式彌補。
劉浪沒有拒絕,有這位第21集團軍的師長級將領相送,這一路上通行可要容易的多,他要追回損失的時間。
人員下路基很容易,田野雖然泥濘,但基本還能通行。只是,想將重量達七百多公斤的山炮給擡到曠野中就不容易了,而且,還有更麻煩的馬車和馬車上拉着的數百公斤各類物資。光靠輜重兵和炮兵,顯然是極難的,但軍令已下,普通士兵被各級長官嘶吼着前去幫忙。
長達數千米的公路上一片忙亂,獨立團的車隊卻是開始緩緩前行。
經過先前前來尋找兒子常大娘的事,原先紀律混亂只是勉強保持建制的172師的士氣已經比之來此地之前好了許多,基本上都能遵照軍法執行。加上有一名少將副師長在最前方指揮送行,兩側都有172師師部警衛連士兵跑步在前維持秩序,前1000多米都還好說,但到了後面,陸續便有士兵和軍官的怨氣和怨言了。
而且,有愈來愈重之勢。
畢竟,被劉浪說動的是172師,其餘各師師部根據集團軍司令部的軍令下達命令時,可沒有加上戰場軍法從事這句狠話。
你想啊!獨立團和警衛團兩軍現在全部裝備着汽車和三蹦子,所有人不用步行行軍,又有被塗裝過的日式坦克車打頭陣,光是看看就知道,這是精銳部隊,甚至是國軍中比中央軍德械師還要精銳的部隊。
這對於屬於桂系的第21集團軍官兵來說,也是個不小的刺激,他們如果有這樣的裝備,或許戰場上會少死不少人。
說白了,在他們看來,讓他們全軍讓路,而自己大搖大擺在公路上行進的這支堪稱裝備精銳的部隊,頗爲裝逼。雖然那個時代沒有那個詞語,不過給這幫潰兵的感覺就是那個感覺。
一般人看到裝逼的,都有想打他的衝動,更何況是一幫殺過人見過血的軍人們了。
“中央軍是親孃生的!咱們桂軍就是後孃養的,活該掉到最後等死。”
“別看他們這會兒拽得二五八萬跟大爺一樣,誰知道見了鬼子不嚇得跟孫子似的?”
“叼你老母,還上戰場,搞得誰沒有上過戰場一樣,糊弄誰呢?”
“說不定,過不了多久,就跑得比我們還快,不過,誰讓人家有汽車呢!嘖嘖,還有坦克!”
路就那麼寬,加上路邊上還有人員和臨時堆放的物資,車隊根本提不起來速度,車隊裡的官兵們也就只能聽着不少抱着雙臂不屑看向自己的廣西兵們對自己冷嘲熱諷。
本來,兩廣人說話很多都是粵語口音,一般人聽不懂,但偏偏,在獨立團和警衛團呆了超過五年的老兵都是原十九路軍過來的,本身就是兩廣人,那不是聽得真真的,那肺都快氣炸了。
誰都可以對自己走上戰場不理解,包括自己的父母妻兒,但唯獨有種人不行,那就是戰友。同爲衛國之軍,卻對自己即將趕赴戰場的戰友冷嘲熱諷,這實在是讓獨立團官兵們出離憤怒,如果不是獨立團軍法嚴明,估計跳下車和這幫廣西兵們幹架的不再少數。
但還好,老兵們都有足夠的理智,一邊強壓着自己的怒火,一邊彈壓着新兵,沒人下車,也無人還嘴。
劉浪的臉,卻陰沉下來。
他帶着數千將士去死地,去重生在這個時代最爲兇險的一戰,是他自己的選擇,是想爲整個民族留一絲元氣,無關財富也無關榮耀。整個車隊裡的數千人,就算盡皆戰死,能在未來的英雄紀念牌上留下名字的,可能也不會超過十人,甚至,包括他劉浪在內,無人有資格。
更多的可能,只是在戰史上留下這麼一句:第23集團軍兩步兵團,自兩名上校團長以下數千官兵,於松江一役,盡墨。
可是,他們依然這麼選擇了,和劉浪做出的選擇一樣,馬革裹屍,只爲祖國和民族,不爲榮華富貴,不爲青史留名。
但他們這樣選擇,絕不是讓人嘲諷的,而且是曾經在淞滬前線和日寇血戰過的戰友,他們曾經的戰鬥,亦是激烈悲壯。
如果不是戰時,依照劉浪的脾氣,一定會下車,打服這些刺頭兵,讓他們知道,之所以在整個大撤退的浪潮中,他能逆流而行,那是他夠強,獨立團夠強。
唯有擁有最堅強意志的軍人,纔敢選擇忘記死亡的恐懼,向着死神鐮刀揮舞的方向,逆流而行。
可是劉浪也知道,他必須忍。通過方纔172師的精神狀態,他已經知道,第21集團軍全軍已經到了一個極爲危險的邊緣,一個引子,都有可能會導致這支心理已經壓抑到極限的大軍徹底崩潰。
陸軍少將滿臉歉意,但卻也無可奈何,他是172師副師長,可不是後面這幾個步兵師的指揮官,況且,就算人家給他這個陸軍少將面子,但,路,人家讓了,物資也搬開了,你總不能讓人家連個牢騷話都不說了吧!
直到,劉浪看見一名被擺放在路基邊上的一名傷兵在車隊經過的時候,徒勞的閉上眼睛來抵擋車輪激起的灰塵,他甚至連閉上眼瞼,都有些費勁。
劉浪徹底被怒了,手一揮,命令車隊全體停車,跳下車,大步走到被放在擔架上的傷兵面前目光死處一掃,厲聲質問道:“這是誰幹的?”
可能被劉浪的威勢所攝,也或許是一個陸軍上校外加一個陸軍少將的軍銜足夠高,一時間沒有人回答劉浪的話。
“我見過很多軍隊,中央軍,川軍,西北軍,晉軍,東北軍包括日軍,他們有的戰鬥力強悍,有的戰鬥力稀鬆平常,像我們川軍,很多人因爲喜歡抽大煙被你們戲稱爲雙槍軍,甚至有的因爲裝備差被稱爲叫花子軍,但他們共同的特徵,包括被我們稱之爲鬼子兵的日軍,從未拋棄過自己負傷的戰友,哪怕是背,是擡,也要把他揹回去擡回去,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將他遺棄在大路邊上。”劉浪的聲音猶如金石,說得一羣21集團軍官兵們面如土色。
“長官,他要死了,醫生說沒辦法了!”一個怯生生的聲音傳來。“我們只是想,讓他躺在一個乾點兒的地方!”
一名身形瘦弱的士兵抹着眼淚站了出來,想來,將受傷的戰友放在這個地方,他也是不願意的。可是,他應該也是沒力氣了,尤其是在這樣的狀態下狂奔三天後,不願意把即將死去的戰友放在冰冷潮溼的泥地裡,那隻能放在還算乾燥的公路邊上了。
劉浪知道,這只是遺棄傷兵的開始,隨着地面上的日軍開始追擊,天上的日機不間斷的開始轟炸,當潰退不可避免的來臨後,遺棄傷兵的行爲會越來越多,不光是21集團軍,幾乎是整支淞滬大軍,高達十萬的傷兵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死亡在那兩條只有300公里的公路兩側。
本來,他們是可以回家的;本來,他們在傷愈之後是可以歸隊的;本來,他們是有機會繼續朝兇惡的日寇射出自己槍膛裡的子彈的;本來,他們是可以成爲一支軍隊的骨幹力量的。
但,他們沒了這個機會。統帥部的失誤,戰友對生的渴望以及軍心的潰散,讓他們失去了這個機會。
劉浪輕輕撥開傷兵身上蓋着的一件軍服,眼角也忍不住微微一抽,傷兵的傷,的確很重,雙膝以下盡皆失去,就用髒呼呼的繃帶裹住,鮮血透過並不厚的繃帶不停的向外滲透着。
傷兵蒼白的臉色已經表明,不說什麼細菌感染,大量的失血已經在悄然奪走他年輕的生命,不出意外的話,傷兵就會像剛纔那名士兵所說的一樣,會很快死去,或許,都不用等到車隊全部通過。
是的,他要死了。可是,劉浪覺得,自己必須得爲這個傷兵做點兒什麼,更確切的說,是爲所有傷兵。
劉浪擡起頭,目光迥然的看向周圍靜悄悄不再說話的士兵們,努力平靜着自己的聲音:“他快死了,可是,這並不是你們可以放棄他的理由。對於戰士,戰死沙場,死亡不過是歸宿,沒有什麼可怕的;可是,戰士最怕的,卻是戰友的背叛,當他替戰友抵擋來自敵人的攻擊的時候,戰友卻落荒而逃;當他受傷,需要戰友的幫助的時候,戰友卻離他而去……
《秦風——無衣》中曾有首歌是如此唱的: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好一個與子偕行,你們,就是這樣和袍澤偕行的嗎?將袍澤帶離戰場,卻又將他一人孤零零的丟在寒風中,讓他孤獨冰冷的死去,僅僅因爲一句醫生說他活不了?”
很多年以後,第21集團軍於此戰倖存下來的士兵們,都還記得這一幕,身材並不高的劉浪,站在公路上,站在諸多袍澤面前,面容不算英俊,卻雙眉入鬢,彷彿渾身發着光,聲音雖低沉,卻震耳發聵。
在場諸人,此後的餘生中,再未有任何一人拋棄過同袍,哪怕自己也會因此而死亡。
閉着雙眼的傷兵的眼角,迸出一滴晶瑩的淚珠,在寒風中,吐出最後一口熱氣。
他是不幸的,在即將回家的路上,失去了年輕的生命。同時,他也是幸運的,在生命最後的時刻,沒有冰冷的風沙繼續撲打在臉上,還有位戰友在爲他振臂而呼。
感應到年輕生命的逝去,劉浪脫下自己的軍服,輕輕蓋在年輕士兵已經蒼白蠟黃的臉上,肅然行禮。
秋風蕭瑟,肅殺無聲。
超過千名士兵,默默的看着僅着白襯衣的劉浪筆直如青松,摘下鋼盔,對着軍銜不過二等兵的小兵,行禮。
那,不是一名上校向士兵行禮,那是袍澤向袍澤的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