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舒夢到了二十歲的自己。
因爲年輕,臉上持續長着不太容易消退的青春痘,每天至大的煩惱就是與痘痘作鬥爭。夏景生買了盆蘆薈,就擱在辦公桌上,一有空就試圖自蘆薈上割出汁來,獻寶似的拿去給喬舒。
他怎麼不愛她?他真的深切地疼愛過她。他用細細棉籤,耐心地爲她把蘆薈汁抹在臉上,目光專注,比研究那些文言文更爲用心。
她喜歡輕輕眯着眼。往往陽光和煦,從窗外投射至她的面孔,他甚至能看到她臉上細細的茸毛。他情不自禁地輕輕親吻她……
那美好的感覺,至今仍然令人脣舌生津。
喬舒翻個身,喃喃低語:“景生……”
這麼一叫,整個人便清醒過來。
窗外月光清明,屋子裡雖然僅僅亮着盞微弱的壁燈,但藉着月光,倒是一室光亮。
許盼晴半個面孔壓在沙發上,睡得香甜。
喬舒怔怔地抱着雙臂,發起呆來。
誰能真把過去忘卻?誰又會真的不再記得那個曾經傾心相愛的人?許多時候,不過是希望,謊話說得多了,就會變成真的。就好像那些過往,真的已被拋諸腦後。
她默默拿過手機,心裡掙扎得厲害。
一想到他也曾爲她吃了苦,她的眼睛就悄然生疼。
猶豫半天,最後還是發條短信過去,“生日快樂!”
短信很久纔回復過來,只是短短兩個字,“謝謝!”
喬舒心裡忐忑。
她還以爲他會欣喜若狂,卻不過淡淡兩字便打發了她。他對她失望了,還是其實真的並沒她想像的那麼懷念她?
喬舒不禁自嘲地笑了笑。
她總也改不了這毛病。別人遞過來一杯水,她便總以爲那裡頭放了蜂蜜。
她起身打掃屋子,仔細得連臺燈線也不放過。
天光大亮,她下樓去附近的超市買菜,連黃豆綠豆也各買了一堆。手裡拎着大包小包的,手機卻一個勁地響,好不容易掏出來,喬楠在那頭跌腳狂呼:“舒舒啊,我過去接你吃早餐可好?”
一聽這語氣,喬舒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她沒好氣地說:“你又招惹了哪路神仙?”
喬楠壓低了嗓音,“這次可麻煩死了。你在哪兒,我去接你,見了面再說。”
喬舒恨恨說:“我沒空。別來煩我。”
喬楠急了,“別以爲我不知道,你和周臻書鬧崩了是不是?要不要我回家幫你向媽請示彙報一下?”
喬舒被他擊中軟肋,又羞又惱,喝道:“給你十分鐘!”
十分鐘後,喬楠的吉普車嘎地在喬舒面前停下,喬楠下得車來,笑意盈盈,親熱無比,“舒舒!”
他輕輕衝身後努努嘴。
吉普車上下來一個年輕女孩。
樣子最多不過二十歲,臉頰鼓脹,明眸皓齒,是個大美人。難得的是身材又恰到好處,穿着及腰緊身小T恤,更顯得胸圓腰細。
喬舒看了喬楠一眼,意即“這妞還不錯”。
喬楠輕咳一聲,不動聲色地搖了搖頭。
喬舒瞪他一眼,只好佯裝問女孩:“啊,你是?”
年輕女孩看着喬舒,眼裡漸漸地涌上淚水來,她失望且不甘地問:“你就是舒舒?”
喬楠趕緊搶着答:“我都跟你說了多少遍了,我真的有女朋友了。咳,那個,那個,有些東西,有些時候,也就是嗯,嗯,一時衝動的事情,你千萬千萬不要放在心上,千萬不能當真!”
喬舒柳眉倒豎,“喬楠,你給我死過來,你又怎麼着人家了?”
喬楠退後一步,“舒舒,我有事先走一步,等會幫我把這個妹妹送回家去哈……”他兔子一樣溜走了。
年輕女孩凝視着喬舒,突然說:“你不是他女朋友。”
喬舒不自然地咳嗽兩聲,“我是他妹妹。”
她真心相勸,“我跟你說,我哥這種男人,趁早離得他遠遠的好。壓根不是什麼好鳥,傻子纔看上他。啊,我不是說你傻……我的意思是……”
她不知怎麼說纔好了,於是擡了擡手臂,朝女孩亮了亮手上的東西,“不好意思,我要先走一步了。”
女孩默默地看着她,不發一言。
喬舒心裡嘆息一聲,轉身走了。
走了好一會兒,覺得這事這麼簡單就搞定,不知爲何讓她有些不安,於是回頭張望一下。
這麼一回頭,喬舒登時便嚇了一跳。
年輕女孩就跟在她身後,亦步亦趨。
喬舒皺皺眉,繼續往前走,不一會兒,再度驀然回頭,果然,女孩仍然緊跟着。
喬舒不由得着惱,揚聲叫道:“喂,你跟着我幹嗎?”
女孩默默地看着她,不答。
喬舒站立一會兒,眼看女孩是堅持要把沉默貫徹到底了,只好放棄,繼續走。
她走,女孩也走;她停,女孩也停。
喬舒一個頭變成兩個大。
走到家門口,許盼晴來開門,“啊喲,買這麼多東西幹嗎!真的都是非常之需要?”一瞥眼間看到喬舒身後的女孩,吃了一驚,“這個……”
喬舒無奈,甩鞋進門,“我也不知道是何方神聖。”
女孩很是自然地邁進門來,臉上波瀾不驚,顧自找到衛生間洗手,非常鎮定地在沙發上坐下,拿起電視遙控器調換電視頻道。
喬舒和許盼晴面面相覷。
喬舒沉不住氣,問:“那個,妹妹,你……”
女孩看也不看她,“我需要個地方安頓下來,喬楠的意思不是讓你安頓我嗎?”
喬舒幾乎要吐血。
女孩開始嗑瓜子。
喬舒跑到陽臺上打電話,“喬楠!”
喬楠討着好,“她要住你就讓她住唄,你再找個地方好了,大不了房租全算我的。”
喬舒還待再說,喬楠趕緊說:“我在打牌,叫牌了,清一色。別吵我,就這樣。拜拜!”
許盼晴同情地看着她,“要不要上我那擠幾天?”
許盼晴和兩個女孩合租一套小三居,三人共用一個廚房一個衛生間。喬舒記得從前的每一天清早,必聽她滿腹牢騷,訴說天光未亮大家已在絞盡腦汁琢磨如何搶先佔用衛生間。
想想都不寒而慄。
“不了,我等會兒就去找房子。”喬舒說。
她伸腳踢踢今天早上剛剛帶回家來的那些瘦肉白菜,綠豆黃豆,不無惆悵,“纔想着要從此開始新生活。”
她和許盼晴在樓下分手。
已然午間時分,天氣分外酷熱起來。喬舒微微思忖一會兒,決定先到網吧上網查查租房資訊。
房子是肯定有,可是找的這麼急,哪裡那麼容易。有空房的,即便傢俱一應俱全,但往往因爲長久無人居住,衛生需要徹底打掃,一些破舊的小東西也需要時間修整。
喬舒坐在電腦前,攥着鼠標的手漸漸發睏,眼皮也開始打起架來。
隔壁間大概在視頻,聲音已經放得極小,但仍然隱約傳來呻吟聲,喬舒正暈沉着,那曖昧的呻吟聲一鑽入耳際,整個人頓時清醒起來。她腦海裡立刻閃過“***”“裸聊”等字眼,禁不住渾身發熱,臉紅耳赤,像是被窺破了秘密的人是自己。
她只好站起來走。
去到商場裡,恰值商場最冷清安靜時分,小韋和小潘在軟椅上下軍棋,看到她來,頓時有點訕訕的,小韋搶先解釋道:“沒人的時候我們才玩玩,有點打瞌睡……”
表情不安,怕她責備。
喬舒點點頭,“注意點就好。我相信你們倆的。”
一頂高帽子扔過去,由不得人家不感激地戴上。
喬舒坐下去,“我也來下幾盤。”
其實大家棋藝都不好,可是喬舒心煩氣燥,三下兩下,就被打得落花流水。
江燕走過來觀戰,嘖嘖地攛掇,“一局五塊吧。輸慘你們老闆娘。”
喬舒好笑,假裝要打她,“不許挑撥離間。”
小韋嘻嘻笑,很肯定地說:“舒舒姐有心事。”
小潘也跟着附和,“就是。”
喬舒吃一驚,伸手撫摸面龐,“不是吧,七情六慾全寫在臉上?”
有客人走來,小韋和小潘趕緊收了棋子,上前招呼。
江燕捅捅喬舒的手臂,喬舒奇怪,問:“幹嗎?”
江燕衝她身後努努嘴。
喬舒回過頭,看到了周臻書。江燕壓低聲音,“我說舒舒,女人自己賺錢不是真本事,抓牢金主才見真功夫。”
喬舒並不贊同,正要反駁,江燕已衝她擠擠眼,識趣地走開去。
喬舒斜睨着周臻書,不耐煩,“嘛事?”
周臻書眨眨眼睛,“昨天不是說好陪你買內衣?”
喬舒盯着他,喃喃道:“周臻書莫不是瘋了?”
周臻書被她盯的渾身不自在,輕輕咳嗽一聲,說:“今天不是你媽生日嗎?買個什麼禮物好?”
喬舒沒反應過來,“啊?”
周臻書雙手插在褲袋裡,神情悠閒,“我猜你需要我,主動出現。”
喬舒輕哼一聲,揚聲問小韋:“今天幾號?”
小韋答:“19號。”
果然是母親的生日。她心裡暗暗慚愧,竟然連母親的生日都給忘了。
喬舒沒好氣地掃他一眼,“你怎麼知道?”
周臻書很坦白,“李秘書提醒我的。”
喬舒輕輕一笑,上前一步挨近他,低聲而不無惡毒地說:“李秘書真是不可或缺,是否每次約見36D也需提醒?”
周臻書毫不動氣,輕聲回答:“其實我更喜歡玲瓏乳。”
喬舒一愣,頓時連耳根子都紅了,雙目圓睜,罵道:“你這個流氓!”
周臻書表情無辜,“我怎麼了?”他眼睛裡漸漸浮起笑意,“到底要不要去挑禮物?”
喬舒很想有骨氣地回一句“不用”,可是一想到父母親乍見到周臻書,不知有多歡喜,頓時泄了氣,懶懶地答:“當然要。”她加一句,“等我一下。”
她故意走進試衣間裡,好像有事要忙,把門微微敞開條縫,足以看清他。他就那麼神情自若地站在一堆五顏六色的女人內衣前,半點不覺不耐。
她不明白他了,但是心裡難過起來。最近,他好像常常讓她難過。跟他說離婚的時候,她真正乾脆利落,覺得自己心無旁騖。但這是怎麼搞的,他們之間突然間衍生出一些扯不斷的糾葛來。
他們去金店。喬舒覺得俗氣,但周臻書堅持己見,“老人家就只認金子。”
他認真地挑了個金鐲子,又囑咐導購小姐,“把那個金項鍊拿來我看看。”
喬舒不安,“不用這麼破費。咱們也不是很熟。”
周臻書看她一眼,“連上次老丈人的禮物一塊補齊了拿過去。功夫要做就做徹底點兒。千萬別感動,我真正能隨心所欲的,也不過這一點金錢了。不過是討我自己的高興罷了。”
喬舒只好抱怨:“難看得要死。”
周臻書不以爲然,“好看不好看有什麼關係,關鍵是要分量足夠。”
兩人又特地訂了個蛋糕,抵達西塘已經五點鐘。
母親就站在院子裡,擺弄着一顆瀕死的發財樹,突然聽到腳步聲,頗爲詫異地回過頭來,看到兩人,頓時大吃一驚,連手足都無措起來,“啊呀,你們倆怎麼來了?”
喬舒心裡有點酸。想來母親應該是想說,這刮的是哪門子的風啊,把周臻書都給刮來了。
如此一想,對周臻書又是怨懟幾分,暗暗瞪他一眼。
周臻書早已笑容滿面地迎上前去,“媽!”他倒賣起好來,“今天不是您老人家生日嘛。您看我,平時就只知道忙工作,上個月連爸生日都沒空過來。這不,喬舒好生罵了我一頓,還警告我來着,再這樣,就各走各的……”
喬母頓時就慌張起來,擺着雙手,“哪裡的話,你忙工作是應該的。你別理喬舒那丫頭,她知道什麼。男人嘛,就得有個男人樣。”
喬舒哭笑不得。
誰說周臻書不會做人的。人家那麼多年商場上的風雨,難道是白白歷練的?他只是不肯。
因爲不愛她,所以什麼都不肯爲她做。
她並不感激他的亡羊補牢。相反地,他提醒了她,他曾經在他們的婚姻裡扮演了一個殘忍的丈夫。
喬母根本沒打算給自己過生日。喬舒心裡有點歉疚,猜想定是上月父親那場不太愉快的生日宴,讓母親留下了心病。
喬母忙着張羅飯菜,又急着打電話叫喬父回來,壓低了聲音也抵制不住那喜悅,“臻書來了,你趕緊給我回來!”
喬舒再也忍不住,趁人不覺,伸過高跟鞋跟狠狠地踩了周臻書一腳。周臻書吃痛,卻是不敢吭聲。
喬舒心頭鬱結稍解,踱到一邊給喬楠打電話,電話撥了幾次纔有人接,“她發什麼神經都不用理她。一早說了天亮各奔東西……”他還以爲是那女孩的事。
喬舒喝道:“你媽生日,你死哪去了?”
喬楠吃了一驚,“啊,是嗎?”轉瞬又嘻嘻笑起來,“哥忙着,你負責把媽陪好,改天哥好好謝你……”
不等喬舒答話,就掛斷了電話。
再打過去,手機已轉入語音信箱。
喬舒無奈,只得到廚房幫母親。母親喜氣洋洋,偷偷問:“你們什麼時候纔要孩子?”
喬舒敷衍着答:“快了。又不是種田,說種就種啊!”
喬母嗔道:“你這孩子。”
喬父很快回來,竟然還帶回來兩個牌友。
喬舒看一眼母親。母親從來至恨父親跟這些所謂的狐朋狗友混在一起,雖然明知道自己的丈夫不過是同路貨色,但眼不見心不煩,從來不許父親往家裡帶。
可眼下分明是心頭喜悅,竟然也不計較了。
喬舒轉而擔心周臻書,他怎麼忍受得了這些人?
但晚飯意想不到的吃得非常開心。父親和朋友說話分外得禮,而周臻書也顯得格外地平易近人。他們杯來換盞,就差點稱兄道弟了。桌子下面丟滿空啤酒瓶。
最開心的是母親,戴了手鐲子左瞅右瞅。父親打了光膀子,粗大的金鍊子在頸上閃閃發光。
喬舒覺得羞愧。
回家的時候,喬母堅持不許周臻書開車,兩人只好打輛出租回城。母親趴在車窗使勁囑咐:“回去衝杯蜂蜜水給臻書喝。”目光愛憐得像周臻書纔是她親骨肉。
周臻書堅持先送喬舒。喬舒這纔想起來,自己的家被人佔着,如何能回,於是要求先送周臻書。周臻書不肯。弄得出租車司機也忍不住要發作:“到底去哪兒?”
喬舒不自然地眨眨眼睛,輕聲說:“那就,附近停車吧。”
周臻書警覺地看着她,“幹嗎附近停車?”
喬舒不快,反問道:“你不覺得你管得太寬了嗎?我有約會,行了沒?”
周臻書湊近來,渾身酒氣,“我不許你去約會,不行。”
喬舒橫他一眼,“神經病。”她拉開車門要下車。
周臻書眼疾手快,抓住她的手腕,“算了,別逞強。你哪有什麼約會。到底什麼事?要不然送你回家,要不然跟我走,你選。”
喬舒無奈,只得說:“我有朋友在我那住,我在附近找家乾淨點的酒店……”
周臻書凝視着她,像是在研究她的話有幾分可信。喬舒掙扎幾下,周臻書開了口,“師傅,中山大道……”
那是她從前的家。她不會開車,無論身在何處,他幾乎都沒有時間來接她。她習慣於和出租車司機打交道,以至於偶爾坐在周臻書的車上,車子一停,她便下意識地伸手至包裡,意欲給付車錢。
喬舒冷了口氣,“我不去……”
周臻書打斷她,“不然我跟你去住酒店,你意下如何?”
她閉了嘴。
他醉了。她不想跟他一般見識。
他疲憊地把頭靠到椅背上,“我媽過幾天要來。你得在家住段時間。”
喬舒突然明白過來。原來,這就是今天他對她好得出奇的緣故。是的,他說得很對。他有求於她,而她,也有有求於他的時候。
車子往中山大道疾馳,天空飄起細細雨絲。車窗大開,雨絲拂到她面上。
沁涼的,不像是雨滴,倒像是淚水。
半夜裡,雨勢突然兇猛起來。
喬舒被驚醒了,起身關窗,動作嫺熟,像是從不曾離開。站在窗邊,她突然意識到這裡已經不是自己的家。窗外夜色如墨,隔壁書房裡隱約傳來細細的音樂聲。
像過去的某一天。
她去廚房裡找水喝,不用開燈,也熟門熟路地向前走,打開冰箱,大可樂瓶裡竟然凍着冰水。
她咕嘟喝下大半,心裡五味雜陳。
一切猶似沒變。
一切卻已改變。
她站在客廳中央,忽然窗外閃電掠過,書房門緩緩打開,周臻書站在門口,微皺着眉,安靜地看着她。
無論如何,是這個男人,宣告結束了她的前半生。
她默默落下淚來。
他輕輕上前來,溫柔地把她摟在懷裡。
從來沒有哪一刻,他如此善待過她。
溫暖和震撼排山倒海而來,讓她幾欲不能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