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5日,星期三。
東方國的經濟中心、直轄特區江海市。城東的浦江高科技園區內,某互聯網媒體公司扎堆的寫字樓裡。
附近公司的員工,大多都知道在這兒有一家名叫“新思路”的科普網站,老闆是國內著名的學術打假大V,袁車子。
說起來,袁車子此人,還能算是顧玩的學長,因爲十五年前,袁車子也是中央科大的學生。
不過本科畢業後,袁車子就去了大洋國留學、工作,一直到前幾年互聯網在國內逐步普及時,他纔看準時機回國,趁着國內網上科普社區一片空白的機會,跑馬圈地。
這袁車子本身學的是生物醫藥類專業方向。而這個領域,一貫是自然科學家獲取公衆知名度最容易的角度。這位袁車子數年經營,就成功爬上了互聯網科普打假的第一梯隊。
沒辦法,生物和醫學的東西,深入淺出,加上點噱頭,小白也容易聽懂,所以天然公衆傳播力就強。
大爺大媽也喜歡看電視上那些掛着專家名頭的養生節目嘛。
藍洞星上,幾年前袁車子回國打假的時候,正是國內氣功潮和其他歪門邪道養生潮最囂張的那陣子,國家也需要拔除氣功這些毒瘤,袁博士的知名度自然是順着風口往上狂飆。
公允地說,那幾年裡,袁車子還是有貢獻的。
只可惜,由奢入儉難,隨着氣功被打完了,享受慣了那種名利雙收懟人快感的袁車子,有些停不下來,就只能跨圈樹敵,現學現賣找其他領域的名人來懟。
本身不專業,動機又不純,懟錯人乃至瞎造謠,都是在所難免的了。
……
當天上午,袁車子剛剛到自己的辦公室,女秘書就神色微微有些緊張地把一份EMS快遞放在他桌上。
“什麼東西?都拆了爲什麼不把信封拿掉?”
袁車子見快遞信封是拆過的,可信又被塞回去了,不由有些奇怪。
“您看了就知道了,是律師函。我怕您覺得有假,所以把信封都留着了。”女秘書陪着小心解釋。
“律師函?”袁車子微微流露出一絲不驚反喜。
難道是被某個被他噴得不能自理的老教授來函恐嚇?這可是重大利好啊,明天又能漲一波知名度。
他連忙拆開,發現是個東海州方舟市的沒聽說過的律所。
“受顧玩的委託……顧玩?哦,就是那個三天前我噴過說他僞科學瞎吹的高中生是吧?他居然還敢給我發函?”袁車子哂笑一聲,吩咐女秘書,小莫,你把小黃給我叫來!”
他口中的小黃,名叫黃飛翔,算是他的學弟,不是什麼牛人。只是個3年前從中央科大畢業的天文專業研究生。
天文學嘛,不好找工作是真的,除非你是專業裡最頂尖的那幾個,能進國家公費運營的那些天文臺做研究。
其他要自謀出路的那些,基本上就相當於學校裡學的東西白費了。
所以,袁車子自從兩年前,氣功潮漸漸被打完了之後,就開始豢養一些理科冷門專業身價卑賤的學弟了。
讓這些人幫他在社會上找學術槽點,看看有沒有什麼大教授有醜聞,可以咬上一口。
反正這些人工資也便宜,名校畢業的研究生,就因爲專業是最不待見最不好找工作的,一年5萬塊錢,人家就肯幹了。
而科普網站只要流量起來了,這點成本是可以抹平的。
平時本專業沒有熱度可以蹭,也能讓這些小弟乾點兒別的打雜的事情,總之不會白給工資讓他們閒着就是了。
這一次,要打假顧玩,具體判斷部分,其實就是出自黃飛翔的手筆,因爲袁車子本人一個學生物的,根本不懂高深的物理和天文學知識,都是黃飛翔現教他的。
女秘書很快把黃飛翔喊來了,他還不知道自己惹了麻煩,以爲是師兄要表揚他呢。
“師兄,有什麼吩咐麼?”
袁車子內心其實更喜歡下屬喊他老闆。但又想顯得平易近人、有學者風範,所以對於學弟學妹們,還是刻意關照他們喊學長就行了。
此刻,他清了清嗓子,反問:“上次你抨擊顧玩的成果不可能測得,你的論據夠紮實吧?人家可是來了律師函的,別給人反咬一口的機會!”
黃飛翔沒見過大世面,一聽說被律師函了,下意識就有點慫:“啊?那我們能私了麼?”
“私了尼瑪個屁!你能沒種老子還能沒種?你老實說,到底有沒有把握?不然我炒了你!一個律師函就把你嚇住了。”袁車子直接就火了。
一年五萬塊是養廢物的麼?
黃飛翔也知道說錯話了,連忙補救:“我覺得我的論據是沒問題的,我念書的時候,導師武教授也經常到紫金天文臺帶我們觀測,傾囊相授。
江南州的資金天文臺,設備精度絕對不可能比東海州的州立天文臺差的,武教授親口說過,憑紫金天文臺的設備,不可能用於測得比現有值更低的宇宙微波背景輻射。
因爲哪怕把焦距調到最遠、把曝光積分時間拉到最長,還是剔除不掉干擾源。”
袁車子眼珠子一轉,追問道:“那你有沒有看懂對方在《東海大學學報》上最新發表的那篇觀測試驗方法的論文呢?”
“沒太看懂……但我估計那裡面沒什麼逆天的靈感。而且我覺得,如果那麼簡單的話,爲什麼別人沒做到呢?”黃飛翔只能實話實說。
袁車子本來聽了前半句,內心已經大怒,都想摔菸灰缸了。
可是聽了後半句,讓他冷靜下來。
是啊,要是顧玩那麼牛逼,爲什麼國內那麼多老教授,別人沒想到呢?
自己發博客質疑對方時,主要也是這個思路。
而且,官司輸贏,其實不重要,因爲這種官司,最多是名譽侵權,稍微賠點錢就好了。
哪怕登報道歉,有幾個人會看到?無非是一些關注這個新聞的教授會看到。
而大衆是不會看報紙上那些學者道歉聲明的,看到了也直接翻過去就好了。
而他袁車子在乎的,本來就只是在大衆當中的名聲。
只要大衆名聲不臭,就一切好說,互聯網傳媒生意就能做下去。
至於在教授當中臭不臭,有什麼關係?他早就已經臭了,債多不愁蝨多不癢。
在互聯網上,1個教授和1個平民,貢獻的都是1個點擊率,這是最民豬的,可教授哪有大衆人多勢衆。
所以,官司其實不重要,重要的是面對公衆的解釋。就算官司輸了、在法庭上比證據時輸了,只要在大衆媒體上贏了,他就是贏了。
“小莫,小黃,你們做兩手準備。一邊給我安排應訴,一邊想辦法委託一個電視臺或者其他媒體,公開辯論一下。小黃,尤其是你,要負責給我提供辯詞素材。
就算官司最後輸了,只要讓聽不懂的大衆,相信‘這麼多老教授說這個東西測不出來,你憑什麼可以測出來’,把水攪渾,我們就不算輸。”
袁車子賭的就是,大衆根本聽不懂雙方的學術辯詞。
大衆只聽得懂故事,聽得懂“爲什麼最牛逼的教授都說過這玩意兒靠這麼辣雞的設備測不出來你,你卻測出來了”。
“好的老闆,我這就去安排。”
……
第二天,葉笛在律所就收到了對方的回函,表示要奉陪到底。
對方甚至還通過正規渠道聲明放話,表示要公開辯論。
那就沒說的了,起訴流程直接走起。
顧玩這邊,一開始還有些懵逼:那個袁車子,何來的這種自信?他肯定是壓根兒就看不懂論文,也請教不到頂級高手,纔敢這樣的吧?
還公開辯論?嫌丟人丟得不夠大?
還是老媽葉笛火眼金睛,直接告訴他:“這個架勢我早就看懂了,他是想把自己打造成一個被學術圈和司法界壓迫的悲情英雄。
他堵的是就算我們官司贏了、影響力也不會很大。而看電視上網的大衆是聽不懂你反駁時那些科學道理的。他們只聽得懂‘多牛逼的教授都說做不到的事情,你做到了,那就肯定是造假’這樣的論資排輩。
所以,官司你是贏定的,但輿論流量和名聲則不一定。這時候,不能看你說的理論科學上是否牛逼,而要看你講得夠不夠深入淺出、讓文科生都聽得懂。
在這一點上,絕對不能掉以輕心。那個袁車子能數年來名聲鵲起、博客近百萬粉絲,說明人家一輩子鑽研的不是學術,而是怎麼讓學術能被沒文化的人聽懂。
我們律師界有一句名言:無裁判,不辯論,所以我們最怕的就是跟無知羣衆講話。這一點上,我幫不了你,你要自己想辦法。”
顧玩聽了,豁然開朗。
老媽只能幫他擺平有裁判的專業界人士。
而無知吃瓜大衆,要他自己擺平。
這是兩套截然不同的邏輯。
顧玩覺得自己有必要好好磨一磨稿子,不求專業,只求深入淺出。
這個問題應該去請教那些搞傳媒學的人,而不是搞法律的。
“問一下雙葉在不在家吧,到她那兒蹭個午飯,順便把論文拿出來,給李阿姨講解一下,看看她能不能幫我加工一下。”
李阿姨是國家科學出版社的,做了十幾年科普書籍的編輯,應該對於如何深入淺出說服小白比較有心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