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維爾小姐有充分的時間來打量這個披梅紗羅的少婦,因爲少婦停在街心向人家打聽,從她的眼睛的表情看來,她打聽的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得到人家的回答以後,她拿起手中的冬青枝條給了坐騎一鞭,直奔到了內維爾爵士和奧索住的旅館門口。在旅館門口她同掌櫃的交談了幾句,便輕捷地跳下馬,坐在大門旁邊的一張石凳上,隨從牽着馬進了馬廄。莉迪亞小姐一身巴黎服裝從少婦前面走過,陌生女子連頭也沒擡起來。過了一刻鐘,莉迪亞小姐打開窗戶,看見那個披梅紗羅的少婦仍然一動不動地坐在原來的地方。過了不久,上校同奧索打獵回來了。這時候掌櫃的走過去對那位着孝服的小姐說了幾句話,指給她看年輕的德拉-雷比亞。女人紅了臉,急忙站起來迎上去,走了幾步,忽然又停住,動也不動地呆若木雞。奧索離她很近,十分奇怪地端詳她。
“您是,”她聲音激動地說,“奧索-德拉-雷比亞吧?我是科隆巴。”
“科隆巴!”奧索嚷起來。
他立刻抱住她,溫柔地親她。這使上校和女兒覺得很奇怪,因爲在英國是沒有人在街上擁抱的。
“哥哥,”科隆巴說,“我沒有得到您的允許就來了,請您原諒我。朋友們說您已經到了,我急於看到您,這對我是莫大的安慰……”
奧索又把她擁抱了一下,然後轉身對上校說:
“她是我妹妹,要不是她自報名字,我簡直認不得她了。——科隆巴,這位爵士是托馬斯-內維爾上校。——上校。請原諒,今天我不能陪你們吃晚飯了……我妹妹……”
“喲,親愛的朋友,您到什麼鬼地方去吃飯呀?”上校大聲說,“您也知道這個破旅館只准備了一頓客飯,那是給我們的。小姐同我們一起吃吧,小女一定非常高興。”
科隆巴朝她的哥哥望了一眼,他也不多推讓,大家便走進旅館最大的一間房間,那是供上校作會客廳和飯廳使用的。德拉-雷比亞小姐被介紹給內維爾小姐,科隆巴深深地行了一個屈膝禮,一句話也沒有說。可以看得出她非常驚慌,也許她是生平第一次同外國的上流社會人士在一起。不過她的一舉一動沒有一點鄉氣。她的異乎尋常的特點彌補了她的不知所措。內維爾小姐也就喜歡她這一點。因爲旅館接待了上校一行,現在已經沒有別的空房,莉迪亞小姐居然屈尊或是出於好奇讓德拉-雷比亞小姐在她的房裡搭一張牀。
科隆巴結結巴巴地道謝幾句以後,便急忙跟着內維爾小姐的女僕去梳洗了,一路上在太陽底下風塵僕僕地騎馬趕路,稍爲梳洗一下是必要的。
回到客廳,看見獵人放在角落裡的獵槍,她停了下來。
“好槍!”她說,“哥哥,是您的嗎?”
“不是,那是上校的英國槍。既好看,又實用。”
科隆巴說:“我希望您也能有這樣一支。”
“這3支槍裡當然有一支是德拉-雷比亞的,”上校大聲說,“他用得非常出色。今天他打了14槍,全都命中了。”
說完就你推我讓地演出一場贈槍的場面,雙方客氣個沒完,最後奧索終於卻不過對方的盛情誼,答應收下了,這使他的妹妹大爲高興,從她臉上的表情就可以看出來:剛纔還是那麼嚴肅,現在一下子閃耀着孩童般的快樂。
“親愛的朋友,您自己挑吧,”上校說。
奧索不肯挑。
“那麼,請令妹代您挑吧。”
科隆巴毫不推辭挑了最樸素的一支,但那是英國曼頓出產的上等槍,口徑很大。
她說:“這一支一定能夠百發百中。”
她的哥哥忙不迭地道謝,恰好這時要吃晚飯了,爲他擺脫了困境。科隆巴起先不肯入坐,看了哥哥的眼色,這纔不再推讓。莉迪亞小姐看見她在吃飯以前,像個虔誠的天主教徒那樣畫個十字,不禁非常喜歡,心想:
“好呀,原始的習俗出現了。”
她打算從這個代表科西嘉古老習俗的少女身上觀察出許多有趣的事物。而奧索,很明顯地有點坐立不安,無疑是怕他的妹妹說話或者舉動顯得太鄉氣。可是科隆巴時時不停地觀察他,一切舉動都學着他的樣。有時她帶着異樣悲哀的表情凝視着他,奧索偶爾碰到她的眼光,便把視線轉向他處,彷彿他有意想避開他妹妹無聲地向他提出而他又是瞭如指掌的問題。大家都用法語談話,因爲上校的意大利語辭不達意。科隆巴聽得懂法語,而且在不得不同主人交談的時候,能夠應付幾個單詞,讀音還相當準確。
吃完飯,上校注意到他們兄妹之間的拘束,便本着一貫的爽直,問奧索想不想同科隆巴小姐單獨談談,他可以同女兒到隔壁房間。奧索急忙道謝,說他有充分的時間在皮埃特拉內拉談。皮埃特拉內拉是他需要在那裡居住的村名。
上校坐在他平時坐慣的沙發位子上,內維爾小姐想方設法叫美麗的科隆巴開口說話,換了好幾個話題,都沒有成功,只好請奧索讀一首但丁的詩,但丁是她最喜愛的詩人。奧索選了《地獄篇》中描寫弗朗切斯卡-達-麗米妮①自述的那一段,開始朗讀。他把這些雄偉壯麗的三句詩,描述男女共讀愛情小說如何危險的詩句,儘量念得清晰有力。他讀着的時候,科隆巴把身子靠近桌子,擡起原來低垂的頭,睜大眼珠,射出一道奇異的火焰,臉上忽紅忽白,坐在椅子上抽搐不止。意大利人的生理結構真了不起,根本不需要老學究來指出詩歌的美,她一聽就懂!——
①但丁《神曲-地獄篇》第五首敘述意大利女子弗朗切斯卡-達-麗米妮。因與小叔共讀愛情故事,墜入情網,叔嫂相戀,後被丈夫將兩人殺死。但丁的《神曲》全部均以三句爲一韻,故稱三句詩。
這段詩讀完以後,科隆巴叫起來:
“這詩多美!誰寫的,哥哥?”
奧索對她的提問有點不好意思,而莉迪亞小姐卻微笑說是好幾個世紀以前的一個佛羅倫薩詩人寫的。
“將來我們到了皮埃特拉內拉,”奧索說,“我教你念但丁的作品。”
“我的天,這詩多美!”科隆巴連連不斷地說;接着她把記住的三四節背了出來,起初聲音很低,後來越背越興奮,竟高聲朗誦起來,比她的哥哥念得更富有感情。
莉迪亞小姐大爲驚異,她說:
“您似乎非常喜愛詩歌,我真羨慕您的運氣,第一次就讀上了但丁的作品。”
“內維爾小姐,”奧索說,“您看但丁的詩有多大的魔力,居然把一個只會念《天主經》的小村姑也感動了……噢不,我弄錯了,科隆巴是內行。從孩提時起,她就喜歡寫詩,後來父親寫信告訴我,她是皮埃特拉內拉村子和方圓七八公里內最有才華的哭喪歌女。”
科隆巴帶着央求的神氣向哥哥望了一眼。內維爾小姐早就聽說科西嘉有些婦女能夠即興創作詩歌,非常想聽一聽。因此她急忙央求科隆巴顯示一下她的天才。奧索十分懊惱不該提起妹妹的作詩天才,只好幫着妹妹說話,竭力推說科西嘉的哭喪歌枯燥無味,如果唸了但丁的傑作再來念科西嘉的詩歌,等於叫故鄉出醜,等等。但是越說反而越發激起內維爾小姐的好奇心,最後奧索只好對他的妹妹說:
“好吧!隨便作一首吧,不過不要太長。”
科隆巴嘆了一口氣,對着桌上的臺毯凝視了一分鐘,又望了望房樑,然後用手矇住眼睛,彷彿那些鳥兒自己看不見別人,以爲別人也看不見自己似的,用怯生生的聲音唱起,確切地說是朗誦起下面一首詩來:
少女和斑尾林鴿
“在山背後遙遠的地方,有一個山谷。——太陽每天只在這裡照耀一小時;——山谷裡有一所幽暗的房屋,——門口長滿了野草。——門和窗永遠緊閉,——屋頂上沒有炊煙。——正午時分,太陽照耀,——一扇窗戶打開了,——孤女坐在那裡紡紗;——一邊紡着一邊唱歌——唱着一支淒涼的歌;——沒有別的歌聲和她呼應。——有一天,春天的一天,——一隻斑尾林鴿犧在鄰近的一棵樹上,——它聽見了少女的歌聲。——它說:姑娘,不要以爲只有你一個人在哭,——一隻兇狠的鷹搶走了我的伴侶。——斑尾林鴿,請您指給我看那隻強盜鷹,——哪怕它飛得高入雲端,——我也會把它打下來。——可是我呀,可憐的姑娘,誰能還我哥哥,——我那個在遙遠他鄉的哥哥?——姑娘,告訴我,你的哥哥在哪兒?——我的翅膀可以把我帶到他身邊。”
“好一隻有教養的斑尾林鴿!”奧索大聲叫嚷着去擁抱他的妹妹,他那裝出來的玩笑聲調和他的激動形成鮮明的對比。
“您的歌很有吸引力,”莉迪亞小姐說,“請您把它寫在我的紀念冊上。我要把它譯成英語,配上音樂。”
老實的上校雖然一個字也沒有聽懂,但也跟着女兒大肆恭維,接着又說:
“您說的那隻斑尾林鴿,小姐,是不是今天我們吃的那種烤乳鴿?”
內維爾小姐拿來了紀念冊,她看見科隆巴寫詩不濫用紙的古怪方式大爲驚異。科隆巴寫詩不是單獨成行,而是句句相連,一直寫到紙的盡頭,同所謂“一句一行,長短不一,兩端各留天地”這種寫詩的定義不再相應。科隆巴小姐拼寫單詞時的隨心所欲,也有些不當之處,不止一次惹起了內維爾小姐的忍俊不禁,卻使奧索這位兄長的自尊心大受損傷。
睡覺的時間到了,兩位姑娘回到自己的房間。莉迪亞小姐在脫下項鍊、耳環、手鐲的當兒,注意到科隆巴從袍子底下取出一個長形的東西,有點像裙撐,形狀卻又不同。科隆巴小心翼翼,幾乎是偷偷地把東西往桌子上的梅紗羅面紗下面一塞,然後跪下虔誠地祈禱。兩分鐘以後,她已經上了牀。莉迪亞小姐天性好奇,按照英國人的習慣脫衣又慢,便假裝在找一隻別針,隨手掀開了那個面紗,只見下面是一把相當長的匕首,很別緻地鑲嵌着螺鈿和銀,做工精細,是收藏家眼中價值連城的古老武器。
莉迪亞小姐莞爾一笑,問道:“小姐身上藏着這樣着小小工具,難道是這兒的習俗嗎?”
“不得不這樣呀,”科隆巴嘆了口氣說,“壞人太多了!”
“您真有勇氣這樣來給他一刀嗎?”
莉迪亞小姐拿着匕首,一邊說,一邊像舞臺上殺人那樣,把匕首從上到下戳下去。
“必要時我當然有這樣的勇氣,”科隆巴用她的優美動聽的聲音說,“比如爲了自衛或者保衛我的朋友……不過匕首不應該這樣拿,如果對方往後一閃,您就可能傷了自己。”她坐了起來,“您瞧,要這樣拿,往上刺,人家說,這樣才能致命。
不需要用這種武器的人多有福啊!”
她嘆了一口氣,把頭倒在枕頭上,閉上了眼睛。再也找不到比她更漂亮、更高貴、更潔白無瑕的臉了。當年菲狄亞斯雕刻密涅瓦像的時候,有她做模特兒就滿意了。①——
①菲狄亞斯(紀元前490—430),雅典著名雕塑家。密涅瓦是羅馬神話中的智慧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