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事已休, 除卻滿地屍骸,便剩這上下顛倒的青城山。
江狐三人消失在黑洞後不久,鳳非言就帶着大家回來重整家園。
可要把青城山扭轉過來並非易事, 特別是在謝離魂不守舍的狀態下, 四大妖和十善妖嘗試了數次都無功而返。
鳳非言肩膀一垮, 頂着大了一圈的狐狸頭道:“沒轍了, 搬家吧。”
他身累心裡苦, 全都體現在這不負責任的一句話裡了。
鹿韭擡頭看了眼半空中的謝仙人,嘆口氣道:“怎就這般造孽呢。”
這孽還得造下去。
誰也不知道江狐他們進入黑洞發生了什麼事,謝離就守在那個消失的入口整整三日, 風吹日曬的,硬是把自己站成了一座雕像。
他等西洲千年, 卻從未絕望過。
可這才第三日, 謝離就覺得自己的心已經涼了。
上窮碧落下黃泉, 他要去哪找這個人?
然而謝離的選擇終究是無處可選的,他在那風吹不動的杵了三日, 底下離鳳非言等人紮寨起營的不遠處忽然吐出了兩個人。
那兩個人出現的無聲無息,小白從幻屋裡出來正好白日撞鬼,小小的被嚇了一跳。
他動了動兔鼻子,沒看清人先聞到濃郁的血腥味,等走近一看, 當場就驚了。
“是小北和江南。”
他這一喊驚動不少人, 除卻桑餘外, 就屬謝離動作最快。
不知是不是謝離在上邊待久了, 青衫上盡是寒氣, 眉目也是冷冽的。
謝離直接用仙法施救,金光籠罩, 彷彿天降甘雨,江南江北身上的傷口以可見的速度癒合了。
江南剛睜開眼,氣還沒吐出來,就遭到謝離劈頭蓋臉的一通問:“江狐呢?他在哪?”
江南氣息不穩的慘遭“嚴刑逼供”,一個沒熬住,留了三個字就頭往左邊一歪徹底昏了過去。
謝離的腳步當場趔趄,因爲江南說的是“在裡邊”。
在黑洞裡與被花無妖獻祭過後的十萬妖靈大戰一場後,三兄弟也是油盡燈枯,十萬妖靈的怨氣足以毀天滅地,誰也沒法以一己之力抗衡,更不能將其消滅。
江狐心有所感,在送出江南江北後,被一道時空縫隙送回了他的母國。
他在那個世界待了十四年,還找到喜歡的人,可眼前車水馬龍,街道仍是那條街道,一樣的擁擠熱鬧。
沒有人看得見他,他彷彿是殘留世間的一縷幽魂,帶着一身的新傷舊痕,在這個陌生的世界裡近鄉情怯。
他覺得自己有什麼要做的,還沒反應過來,眼前的場景已經變成了一棟別墅。
江狐恍恍惚惚的明白過來,這是他住了二十三年的家。
門前的小樹還是老樣子,小狗搖尾也是這樣熟悉,屋子裡斷斷續續地哭泣聲,如同行將斷氣。
他忽然強烈感覺,只要踏進這扇門,就能跨越時空一家團圓——
“江狐!”
他猛地轉身,身後卻空無一人,四處眺望,也沒看見喊他的人。
可不知爲何,江狐總覺得這一聲飽含執念。
彷彿他不應一聲,喊他的人就隨他去似的。
江狐無奈的笑了笑:“讓我看一眼。”
然後他沿着院子徑直走過,穿過了門,進了別墅。
他目標明確的上了二樓,在傳出哭聲的房門口站着。
他聽見有人說話。
“我要怎麼勸你呢,小狐沒了我和你一樣,這心都快要疼死了。”
“我寧願死的那個人是我啊...”
穿過十四年的時間長河,一朝抵達陰陽相隔。
初見白髮人送黑髮人,江狐如夢初醒,恍然大悟。
死都死了爲何還要回來見父母的眼淚?
這個世界的霧霾仍舊超標,交通還是擁擠——而他頭七剛過,屍骨剛燒成一把灰,僅剩一張遺像供親人惦念。
若是仰天大問“爲什麼”,大概也只有一句“不可說”。
江狐把手印在門上,卻毫不意外的穿了過去,只要再近一點,他就能看見闊別十四年的父母,可他猶豫了。
他在另一個世界有了家,有一個正等着他回去兌現承諾的愛人。
這一世就讓它截止在二十三年,別試圖去翻傷痕了。
路燈照在爬山虎上,外出的大哥終於回來勸慰自己的父母。
如浮光掠影,江狐在與江家大哥擦肩而過時,終於看見精神萎靡的父母。
這一瞬,他的心中再無遺恨。
不管那鬼東西打開時間裂縫想讓他看什麼,但至少不是沒有可取之處——
江狐從江父江母的夢境出來,站在牀邊看見他們兩人舒展了的眉心,由心的笑了。
他的身後憑空出現一個白色光洞,隱隱間可見它張狂的吸力。
江狐無聲喊了聲,轉身進了光洞。
光洞閉合之後,江母最先睜開眼。
卻是未語淚先流:“狐兒...”
穿過時空隧道,江狐就真的與那個世界再無聯繫。
父母也好,兄長也罷,一世榮華富貴,不過是西洲特意安排下的一場異世旅行。
腳下青石板,目中古樓,身邊男女老少,都隨着一聲吆喝鮮活起來。
江狐沒有回去青城山,光洞不知搭錯了哪根線,讓他在江州城落了地。
身上的羈旅風塵都在他踏出光洞時消失無蹤,枯竭的真元也在那一瞬恢復,反而更加洶涌澎湃。
白衫依舊,眉宇卻更是深沉。
這個人,他是他,亦不是他。
他們還在朝終縣等桑餘召集萬魔時,凌山子曾傳訊說江州城戰況不妙,可環顧四周,牆壁沒少一個洞,地板沒多一個坑,完全沒有大戰一場後的硝煙滾滾。
江狐想了想,決定先去歸雲山看看。
自從歸雲山被封之後,江州城就不顯得那麼鍾靈毓秀了。
歸雲山腳下一片沉寂,唯有不遠處的書院書聲琅琅。
按道理說朱雀門會讓人留守,這樣一想,江狐便放出消息,只要附近見到了的人都會過來歸雲山找他。
江狐便立在山腳下閉目等待。
朱雀門的弟子來的很快,在半空中便看見一道身影反手背對着他們,背影很熟悉,可氣場卻很強大。
一時間幾位弟子也認不出來這是哪位,直到下了地。
天空那麼藍,山腳下人來人往,只有他的身影最是顯眼。
江狐聽見腳步聲,轉過身。
弟子發出驚呼:“江前輩!”
聞言江狐輕笑:“看見我很驚訝?”
弟子上前一步說:“您不是在青城山嗎?怎會來這?”
“路過。”無視弟子的激動,江狐又說:“凌掌教呢?”
“您不知道?”弟子稍稍驚訝:“掌教和衆位師兄已回朱雀門。”
“千屍坑的事情解決了?”
弟子更是一頭霧水:“屍王早已在三個月前就被大長老誅殺...”
說着用更奇怪的眼神看着江狐了。
江狐默了默,他在黑洞不知待了多久,後來又在母國待了幾個小時,一開始江狐就知道這兩者的時間關係並不對等,可也不知道僅僅幾個小時就過去了三個月。
三個月沒有消息,謝離應該急瘋了。
可來都來了,江狐打算把眼前事解決了再回青城山。
江狐臉色不變,平淡的對他們說:“留在江州城的弟子共有幾位?”
弟子壓下詫異,答:“十二位。”
江狐點頭:“也夠了。”他說罷轉身,忽然揚手,一道金色光線衝向歸雲山的大門...
這道金線如同一把鑰匙,將塵封不久的歸雲山重新展現眼前——卻聽轟隆一聲巨響,他當日與江北合力多日才封住的靈山被一瞬打開...
積攢許久的靈氣一衝而下,登時衆人頓感身心輕鬆。
蟲嘶鳥鳴,鶴戾猿啼——歸雲山活了。
江狐的腳下出現一把桃木劍,他被輕輕地託了起來:“隨我上山。”
弟子還在佩服他的功法,乍聽見這句話,都慢半拍的樂了。
他們窺探歸雲山許久了。
歸雲山開啓,身爲當時封山的另一位當事者江北自然感覺到了。
在謝離陷入瘋魔的把十方秘境逐個翻了個底朝天依舊沒有江狐半點消息後,他的反應很是激烈。
倏地從凳子上站了起來,表情和心理活動沒同步好,卡在一個又驚又喜的點上。
江南注意到他的反常,不安的問道:“怎麼了?”
“歸雲山被打開了。”
江南不明所以的看着他。
江北激動地解釋:“天下能解封山令的人不多,何前輩和凌山子掌教早已回朱雀門,阿離還在瘋狂找小狐,所以...”
江南依據種種猜測,也紅了眼:“是小狐?”
江北衝了出去,仰天大喊:“阿離,小狐在江州城。”
本來晴空如洗的藍空下劃過一道金色尾巴。
江南和桑餘也從屋子裡出來,桑餘說:“快去看看。”
三人對視一眼,江北直接祭劍,江南的魔氣卻化爲一條魔龍沖天而上,攜着江南桑餘朝遠方飛去。
天高海闊,但總有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