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幾句話的功夫,老魚乾終於注意到自家孫女氣質上的變化,小大人兒一般,天真幼稚與公事公辦的成熟混合在一起,讓人想起那個任職家族管事的討厭遠房堂哥。瞬間的錯愕之後就是一種欣慰之情油然而生,比當初二兒子結婚的時候更甚,比大半年前三兒子掙來銅幣的時候更甚。各種情緒混雜之下,加上稍稍因年邁產生的遲鈍,竟是直到孫女將身邊男孩的問題重複一遍纔回過神來。
雖然老魚乾極力整理思路,話到嘴邊仍舊是顛三倒四重複重點,也就是通常所謂的絮叨,給記錄工作帶來諸多不便。但幾個娃娃在來調查之前,大概已經有了一定的心理準備,與閃鱗大小姐四處以實習的名義完成各種任務,甚至不久前還去南方大城市的門口堵法師塔的門,交流之中,底層民衆因小心謹慎而產生的夾纏不清與交流障礙確實讓人印象深刻。
不過俗話說得好,人老精鬼老靈,老魚乾在回答問題上有些囉嗦,卻在言談之間發覺自家孫女與旁邊的這個臭小鬼似乎有些‘問題’。心中存此疑惑,面上不露半分,觀察琢磨之間回答問題難免越發跑題,卻也被三人組認爲是老年人精力不濟,簡單收尾道謝結束談話。
當晚,飯後休息時間,老魚乾拉住一臉茫然的二兒子灰骨,找個藉口將孫女拉出娃娃堆,回到房間開門見山的問道:“白天做你旁邊的那個小鬼頭叫什麼名字啊?”
斷鱗一愣,眨巴幾下眼睛,臉蛋不由自主的微紅,垂下眼皮微微頷首,“青蟲。”
這樣的反應更讓老魚乾確定了心中猜想,卻是微微皺眉。當然非是因爲早戀,在這個死人太過容易的世界,普通女性只要‘開花’就意味着可以生育,便進入嫁人的年齡,在稀裡糊塗莫名其妙死去之前留下子嗣纔是正理,所以十歲左右的娃娃談個戀愛根本不算什麼,畢竟幾年之後就要嫁人了。
老魚乾微微不滿的原因在於,這樣的名字顯然不符合鱷魚領各大家族的命名習慣,卻又是黑髮黑瞳並非外邦人,那麼九成可能是個下等出身的孩子,若是平民還勉強,若是苦力就難辦了。
“他家裡什麼情況。”
早熟的斷鱗終於意識到這場談話的核心宗旨,臉紅得發燙,只想要拔腿離開,卻又明白這一關是遲早必須面對的。腦子一團漿糊之中,卻又一個聲音告誡,這個問題不能正面回答。
首先是自己也不清楚,從平日聊天的細節判斷,青蟲似乎極力避免談及家事,只知道他家在薩丁城而已,不過這並不多的信息,也讓斷鱗產生出許多並不樂觀的推斷,是以從不多探問。其次是再好的身家背景也未必讓爺爺滿意,三叔的情況可以從旁佐證,二環而已,便生生拖了這麼久,而按照最近的環數測定法,自己也已經突破二環在即。
對後輩越是看中越是不甘心自家好白菜讓豬拱了,這也是人之常情。斷鱗理解不到,卻能看清楚一二,也算是一種情商上的早慧。
這一陣沉默卻讓老魚乾眉頭皺得更緊,但因爲慣常的寵愛,還是沒有催促什麼。而旁邊夾在爺孫之間莫名其妙的灰骨終於看出不對,伸腳輕輕碰了砰女兒的小腿,剛欲張口卻被老魚乾一個眼神瞪了回去。
情急之下,斷鱗卻是想起了兩件事,一是最近長藤鎮上貼滿大街小巷的各種宣傳標語,二是豐收慶典前戲劇團所表演舞臺劇上的情節與臺詞,瞬間豁然開亮,開口道:“爺爺你聽我說……”
以這一句爲開場白,以十歲孩子表達力與記憶力的極限,將一個自我奮鬥創造美好明天爲核心的愛情觀勉強表達出了三成。不過很可惜,老年人對這些新東西的理解能力與接受能力本就有限,加上心存偏見,近乎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一套煽動力還不錯的東西,經過斷鱗的嘴與老魚乾的耳兩道篩子,剩下的些許渣滓已經毫無用處。
“……所以說,不論青蟲的出身如何……”
“你們兩個小娃娃能掙多少錢?比你爹你媽加起來如何?”老魚乾高大上的理論沒聽多少,卻是抓住‘掙錢’這個核心重點,雖然早就聽孫女提起學校的勞動課是有薪水的,卻從未在意,只以爲就是幾張不值錢的紙幣而已,此時聽來,似乎還很豐厚。
斷鱗以爲有所突破,立刻興奮起來,坐得更近一些,解釋道:“冬天開始,我們學校所有學生都按照成績重新分配勞動課的工作內容。就比如我們火系,成績最好的幾個人去鍊鐵廠,差一些的去水泥廠,最後大多數則是去養殖場催熟物料堆,薪水按照正常魔法工人六成支付。”
老魚乾關於鍊鐵廠與水泥廠魔法工人工資數額還是略有耳聞的,比之自家傻兒子賣苦力的工作可是肥了幾倍,瞬間眼睛一亮,心思跑題到傻兒子灰骨的聘禮上。
“多少天能掙一個銅幣?”
“我在水泥廠,二十天一枚銅幣。”斷鱗心中已經算過無數次,張口就來。
“這麼久?”老魚乾再次皺起眉頭,這個答案顯然與他心中的目標相差很遠。傳言中,某個拐了幾個彎的在水泥廠工作的遠親可是兩天掙三個銅幣。
斷鱗則是繼續解釋道:“水泥廠十節課一個銅幣,兩天一節課,已經不錯了。養殖場那邊也是兩天一節課,卻是二十五節課一枚銅幣,還又髒又臭,每次下課回來都必須洗刷鞋子,麻煩得很。”
至於量鐵廠,則是六節課一枚銅幣,也沒有水泥廠的粉塵問題,不過斷鱗像所有學生一樣,不會傻到給家長介紹學校發給尖子生的獎學金與其他各種獎勵。
老魚乾猶豫片刻,說道:“那這學校還去個啥,直接去水泥廠啊。”
斷鱗一呆,卻是沒想到自己爺爺會這麼說,而在沒有‘輟學’概念的情況下,心中不僅沒有不滿,卻是被打開思路,也算起了小賬。若是不去上學,像大人一樣去水泥廠上班,參考勞動課上認識的幾個火系一環二環魔法師的工資,有了這筆錢,家中吃穿上也會寬裕許多,甚至可以讓爺爺與三叔嚐嚐魔癮藥劑是什麼味道。
老魚乾乾咳兩聲,將談話拉回正題:“這個且不說,等我與明白人問問,看看家裡能不能給你在水泥廠找份工作。至於那個青蟲……”
斷鱗也回過神來,不等爺爺說出結論,便搶着打斷道:“青蟲是氣系,成績拔尖,在最好的鍊鐵廠上勞動課,六節課就可以掙到一枚銅幣,而且不僅認下鍊鐵廠的一位主管做師傅,若是今年期末考試第一的話,還可以獲得魔法植物。總之就是……”
“好吧好吧,爺爺知道了。”老魚乾露出一個慈祥的笑容,摸摸孫女的小腦袋。雖然不認同孫女的說法,但長周圍層出不窮的新鮮事物也提醒着他,還是不要妄下結論爲好,若是像茶葉一樣稀裡糊塗的錯過了,才真叫可惜。找幾個相熟的明白人問問清楚,孫女的婚嫁問題至少還有三四年,不急於一時。
就這樣,在小傢伙們在八號小區東轉西轉的時候,老魚乾也把十里八村中幾個在其看來還算‘聰明有見識’的後輩拜訪一遍,卻並沒有得到什麼滿意的答覆。或是忙得找不見人影,或是拿捏不準不置可否,還有一個一口咬定趕緊下嫁妝訂婚,老魚乾看在以往的情面上纔沒有當場翻臉。
無奈之下,終究還是隻能找到家族裡,這個讓老魚乾糾結了一輩子的地方。先去十里外的大河摸上一條魚,再背上兩袋糧食,來到長藤鎮邊新建的家族城堡,道明來意後很快被引進大院,並在城堡一層的小廳裡與專職聯絡家族外圍成員的鳴骨見面。
能得到這份差事,面子上的東西自然不差,鳴骨開場便十分熱情的招呼:“十叔,您老可是稀客,先坐下先喝茶。說起來,即使您不來,過兩天,因爲灰骨老弟的事情,我也得去您家拜訪呢。當初升入三環的時候沒人知道,稀裡糊塗的就過去了,等這次升入四環,必須慶祝一下。二十七歲的四環,與那些大人物沒法比,卻也是難得的人物了。”
老魚乾聽見鳴骨誇自己的傻兒子,卻是比什麼都開心,笑得見眉不見眼,連搜腸刮肚想出來的開場白也忘個乾淨,只是把兩袋糧食與一條魚往人家手裡塞去。
鳴骨笑容僵硬瞬間,卻還是在連聲稱謝中收下禮物,且看起來彷彿是收到了什麼貴重無比的東西一般。
其實卻也不能說這份見面禮輕了,只是一切變化得太快而已,若是放在三五年前,鳴骨的同樣表情下,大概就是九分真心,一分做作了。畢竟都是實在親戚,有什麼託付是一定要辦的,否則在這個圈子也混不下去,能有些進項終究是份補償。又寒暄客套了幾句,轉入正題:
“還請問十叔,你老這次來,是想……”
“我跟你打聽幾件事情。”
鳴骨聽了暗鬆一口氣,旁系自家這一支脈中,這位十叔雖不像二叔那樣麻煩,卻也是出了名的窮親戚,雖然不知道什麼原因與家裡聯絡很少,但能夠用幾個回答打發,仍舊是一件幸運的事情。“十叔您問,知道的一定告訴您,不知道的也會幫您打聽清楚。”
“那個我孫女斷鱗,你知道吧?”
鳴骨立刻點頭。這位小姑娘親屬關係夠近,比那些招贅來的傢伙可信許多,火系提升進度也很喜人,還跟大小姐走得很近,如此種種加起來,已經算是家族中的重點觀察對象。
“那個,我想讓她別上學了,去工廠上班,你看有沒有什麼辦法?”
鳴骨差點以爲自己聽錯了,確認無誤後,表情頓時垮了下來:“十叔,您這……這是怎麼個說法?上學不是挺好的嗎?供吃供穿,還不用家裡出錢。”
對家族的那份糾結讓老魚乾說不出‘缺錢’這種理由,只是‘這個那個’敷衍兩聲,追問結果。不過這樣的表現已經讓眼睛毒辣的鳴骨看出端倪,略一沉吟,回想這位十叔家的具體情況,試探着問道:“灰骨老弟的事兒有着落了?急着討婆娘?”
“這倒沒有,不過他年紀也不小了,這聘禮總該備好纔是。”老魚乾點點頭,算是間接承認了。
鳴骨一拍大腿,擺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增強說服力,說道:“十叔您這就糊塗了啊,聽侄子一句勸,這聘禮錢可不是這麼個湊法,再怎麼急也不能耽誤了斷鱗的前途不是。”
接下來鳴骨擺事實講道理,說盡上學的種種好處,長遠利益短期利益掰扯分明,並且拍胸脯保證,這份聘禮錢若是急用,家族裡就可以先墊上。按傳統不僅沒利息,也沒有還錢期限,不過父債子償、兄債弟償皆是理所應當,除非這一脈斷絕否則這賬是不會爛的。
老魚乾雖然熄了讓孫女‘輟學’的念頭,但向家裡借錢也是萬萬不肯的,搖搖頭道出下一個問題:“我再打聽一下,斷鱗她們學校裡,有個叫綠蟲還是灰衝的娃娃,這人怎麼樣?我孫女似乎對他有點意思。”
“這娃娃是什麼系的?”
“氣系。”老魚乾見對方仍舊迷惑,便把還模糊記得的幾個條件都說了出來。
“是叫青蟲?”鳴骨皺着眉頭,終於漸漸想起似乎有這麼個娃娃。
老魚乾翻翻眼睛,遲疑着點點頭。
“有點印象,待我打聽一下。也別麻煩您老過來了,有了準信我去您家裡。”鳴骨笑着應承下來。
老魚乾連聲稱謝,又扯些閒話,便告辭離開。出大門時候唯一的想法就是兩袋糧食虧了,這可是讓家族裡把孫女弄去工廠上班的代價,忽聽背後鳴骨呼喊,心中暗喜還以爲鳴骨把兩袋糧食送還,待其追趕上來,聽到的卻是大出預料的話。
“差點忘了說,有水系一環的姑娘家不要聘禮,但是……”
老魚乾頓時一喜。
“……是外邦人。”
老魚乾眨巴兩下眼睛,笑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