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怔了一下,念道:這就是所謂的陰陽兩隔?未及他細想,他突然看到屋頂上開了一個巨大口子,有一道白光從上面傾瀉了下來。他受白光所吸引,身不由己地飛了過去,進入了一個漩渦,周遭都是黑暗的,就像是一個黑洞,或者說是像是在**中的歷程,只有那白光始終在前面閃現,牽引着他。他不停地旋轉、打轉,不知道轉了多久,但一點都不覺得害怕,也不覺得眩暈,反倒有一種特別寧靜,還有愉悅。
他終於飛出了旋渦,眼前的景象,讓他大吃一驚。在剎那之間,他懷疑陶淵明的《桃花源記》就是根據死後的所見而記錄的: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爲業,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漁人甚異之。
復前行,欲窮其林。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彷彿若有光,便舍船從口入。初極狹,才通人,復行數十步,豁然開朗。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黃髮垂髫,並怡然自樂。
他看見一個巨大的花園,花園裡,栽種着各式的奇花異草,蓊鬱青翠,清香撲鼻,沁人心脾。有許多的人或站或坐,或獨自一人徘徊,或結伴成羣閒談,一個個臉上都帶着怡然自得的神情。如果說真的有天堂的話,那麼一定就是這裡!
天佑驚異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有三個人笑意盈盈地朝他走來,霍然是他的爸爸、媽媽還有舅舅——都是他生前最爲牽掛、最爲惦念的人。
最爲重要的是,爸爸、媽媽、舅舅一個個臉色紅潤,神采飛揚,而且看起來都很年輕,最多隻有30歲的光景,尤其是舅舅,他離世時是已經有四十多歲,被癌症折磨了兩年,整個人形銷骨立,白髮雜生,狀極悲慘。但眼前的他,哪裡還有半點病痛的模樣,從他的氣色,他的腳步,他的神采看去,都是再健康不過的了。
天佑簡直難於相信自己的眼睛,巨大的幸福狠狠地撞上了他,令他心眩神迷,半晌都反應不過來,直到爸爸用力地抱住了他,說:“歡迎你來到這裡”,他才清醒了過來。
那一時刻,天佑像回到了童年,盡情地偎依在父母的懷抱中,放縱着自己的所有情緒,他把頭擱在爸爸的肩頭,閉上眼睛,任熱淚滾落:“爸爸……”
爸爸安撫地拍了拍他寬闊的肩膀,將自己溫暖的懷抱撤離開了,天佑戀戀不捨地鬆開了手,但隨即就被媽媽和舅舅恬淡、慈愛的笑容給溶解掉了:“媽媽,舅舅……”他張開雙手,將這兩個最親近的人拉進了自己的懷抱中。
如此相互擁抱了大概有一分鐘,天佑待熱淚乾了,心情也已經接受了眼前的意外重逢,才放開媽媽和舅舅,轉而激動地問道:“你們怎麼都在這裡呢?一切都還好嗎?”
爸爸、媽媽和舅舅並不回答,只是微笑地看着他。
對於天佑來說,這已經就是最好的回答了。
爸爸走近了一步,撫摩着他的腦袋說:“孩子,這個世界上並不是每一件事都有因有果的,許多時候就應該學會去放手。”
天佑沒有心思去細細品味爸爸的話,洋溢在他心中的只有一個念頭:留下來,永遠地陪着他們!他脫口說出自己的心聲:“好,我放手,但我不會對你們放手。我要選擇和你們在一起!”
但爸爸他們卻似乎未能體會天佑的心情,他們一個個臉上繼續保持着那一種恬淡的笑容。爸爸開口說道:“孩子,你現在還有許多事情未做,暫時我們一家人還不能團聚,不過你要相信,這一天很快就會來臨的,你要耐心點,現在你還是回去繼續做你的事吧。”
天佑感覺心開始沉了下去,他高聲呼喊了起來:“我不要回去,我要永遠和你們在一起!”他伸出手去,準備抓住爸爸,但卻驚異地看到他們的身形在急劇地在後退中,不僅是他們三人,連之前他所看到的天堂景象也都在逐漸消淡、隱沒。
一股巨大的悲慟感幾乎撕碎天佑的心,就在這時,他看到了陳雪!
慘白的臉龐沒有一絲的血色,冰冷的目光不帶半點的溫情,她像一樁冰雕一樣,矗立在天佑的面前,冷酷的氣息自她的身上源源不斷地冒出來,砌就成一堵無形的牆,擋住了天佑的腳步。
如果說之前天佑看見的是一片天堂景象的話,那麼陳雪無疑就是地獄的象徵!
天佑看着她,頓時想起自己身負的使命,心頭一顫,立刻停止了追趕,出聲問道:“陳雪?”
陳雪冷漠地看着他,沒有回答。
天佑急急地問:“你能告訴我,你究竟是怎麼死的嗎?還有啊,趙海旭夫婦、衆刑警是不是害死的?”
陳雪仍然置若罔聞。
天佑一時間束手無策,不知道該如何纔可以撬開她的嘴。
就在這時,從陳雪的身後轉出來一個小孩,他大概有四五歲的光景,但令人驚駭的是,他的額頭上赫然比常人多出來了兩隻眼睛!現在,他就在用着四隻眼睛,以一種惡毒的眼神看着天佑,似乎對他懷着刻骨的仇恨,恨不得在他的臉上剜下幾塊肉來。
天佑只覺得一股寒意自腳心一直涌到頭頂!那不僅是一個人被四隻同時充滿着怨恨的眼睛所盯視所產生的正常反應,而是他從中找到了一絲熟悉的眼神,那就是黑貓的眼神!
黑貓的身上竟然附有着四眼怪胎的靈魂!
天佑回想起與黑貓打過幾次交道的經歷,心一點一點地下沉,接近於冰點,但同時又浮泛起一種想通了的放鬆感。
是的,如果黑貓的身上真的附有四眼怪胎,也就是陳雪與陳盛世**所生下的嬰孩的靈魂的話,那麼它的一切怪異舉止全都豁然開朗。
它會繼承陳雪對警察的憎恨情緒,它會對每一個進入502的人帶有敵視的情緒,它會將所有與502相關的人員的人頭蒐集起來,作爲對陳雪的一種祭奠;它會抗拒任何人試圖解開502背後的謎團,更會反抗任何人阻止他們的復仇行動。
甚至它對劉陽的獨特態度也都有了一個合理的解釋:是劉陽將他從暗無天日、冰冷枯寂的井底打撈了上來,所以它對劉陽有着感恩的心情,纔會一次又一次地幫助他脫離險境!
小孩拉扯了一下陳雪的衣襟,緩緩地將他的四隻眼睛從天佑的身上轉移到遠處,頓時,他眼中的怨毒全部散去,代之以一種深刻的寂寞與茫然。
那樣的眼神,根本就不該出現在他這麼小的年齡,這麼小的身軀上,只有在經歷了被血脈相連的親人無情殘害、拋棄之後,只有在見多了腐臭的屍血、殘忍的殺戮之後,只有在忍受了噬骨的仇恨、難熬的孤寂之後,纔可能淬就這樣的眼神。於是只須一眼,就可以將人殺死,死於內心的激烈廝殺!
天佑怔怔地看着小孩與陳雪的離去,他突然注意到,陳雪的脖子後面,好象長着一個黑色的瘤子一樣。定睛看去,卻是一個類似於木魚樣的東西,那是鑲嵌在502牆上的那一個異物。天佑心裡一動,連忙追了上去:“喂,你們等一等……”
陳雪和小孩既沒有止住腳步,也沒有轉過頭來,依然不緊不慢地走着路。
天佑伸手要去拉扯陳雪,就在他的手即將碰上陳雪的背部時,他突然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自朱素脖子間的那個“木魚”中傳了出來,狠狠地擊中了他,頓時五臟六腑都翻滾了起來,眼前一片發黑,身形直直地往下墜去。
就在他**的剎那間,他鼻子間聞見了一縷血腥氣,耳邊則傳來一聲低沉的嘆息:“爲什麼你們人類總是喜歡找死呢?”
天佑感覺有疾風自耳畔掠過,整個人似乎置身於無底洞,永遠都下墜不到一個盡頭,只有失重的佈施感籠罩着全身,讓他驚惶,更無所適從。就在他幾乎要絕望的時候,他感到身體重重地碰撞到了結實的地面,忍不住“啊”地一聲地大叫,端坐了起來,嘴裡“噓噓”地抽着冷氣。
“太好了,你終於醒過來了。”天佑聽到耳邊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夾帶着顫抖。
他的眼睛漸漸地適應了現實的狀況:他原來是置身於502室,旁邊站着劉陽和趙晶瑩,兩人的臉上掛着笑,但臉上猶然殘存着淚痕,顯然剛纔剛剛哭過。
“我復活過來了?”天佑遲疑地伸出了手,撫摩着自己的臉,是溫熱的,夾雜着鬍鬚的粗糙感。看來一切是真的,他真的從死亡之府轉了一圈回來。
劉陽把自己的腦袋湊近到了天佑面前,幾乎要與他面貼面,對起了鬥雞眼:“你還認得我嗎?”
天佑一把推開他:“滾一邊去,不認識!”
劉陽先是一楞,隨即反應了過來,笑嘻嘻開了,轉頭去看趙晶瑩,手同時不停地揉搓着,活像一個憨厚的老農在滿意地看着自己的耕牛:“看來他是真的復活過來了。”
有笑紋趙晶瑩的臉上一點一點地擴散開,盪漾成舒心的快樂:“我們成功了?太好了。天警官,快告訴我們,你都看見了什麼?”
天佑想起了與爸媽還有舅舅的相逢,心裡就像被一把剪刀絞過一般,狠狠地痛了起來,但隨即想到他們在另外一個世界裡的幸福樣子,心一下子又舒展開了。
他想起父親對他最後說過的那句話:“很多時候要學會去放手。”不由地有所觸動,不錯,對於我們凡夫俗子來說,人力有限,我們又如何做到將每一樣物都抓在手裡,將每件事都探清個淵源呢?人們很多時候也就是應該學會安然於目前的生活,少欲寡求,好好體驗生存在這個世界上的各種滋味,再平靜地迎接另外一個世界、另外一種生活的到來。
“我見到了我爸媽他們了。”天佑靜靜地說,隨後看見劉陽的嘴巴張成了有河馬般大。
“你的意思是說,死後真的有存有另外一個世界嗎?”趙晶瑩緊張地問。
天佑細細地回想之前經歷的每一個細節,點了點頭,說:“死的瞬間,你會將人生的所有精華都重溫了一遍,然後進入到一個黑洞中,前方有光明在牽引着你,你會一直漂浮,直至你見到了一個天堂模樣的大花園,在那裡,你會遇見許多你死去了的親人,或者朋友。他們全都很快樂。”
劉陽和趙晶瑩都被天佑的描繪所迷住了:“這麼說,死亡也並不是一件可怕的事?”劉陽喃喃地說。
“是不可怕,而是令人眷戀不已。”天佑說。
劉陽舔了舔舌頭,接着問道:“那你見到了陳雪沒有?”
天佑點了點頭,說:“見到了。”接着把他與陳雪和四眼嬰孩見面的的情景詳細地向劉陽和趙晶瑩描述了一遍,再把自己對於黑貓的猜測想法一併托出,反問道:“那你們所見到的又是什麼呢?”
劉陽和趙晶瑩沉浸在天佑話語所帶來的震驚之中,良久,趙晶瑩說:“你停止呼吸有近半個小時了呢。從差不多十分鐘起我們就拼力搶救你,但無論怎麼按摩,你都沒有任何的反應,等到我們都幾乎要絕望地放棄時,你卻突然動了,嚇了我們一跳呢!”
天佑呆了一下,想起了剛纔陳雪背後的“木魚”對他的一推:“那究竟是一種惡意的行爲呢,還是拯救我的善意舉動?”
但這永遠都不會有答案了,除非將來有一天,他能夠重新再遇上她,還有那四眼嬰孩。
劉陽見天佑陷入了思索之中,以爲他找到了破解502詛咒的“鑰匙”,於是不敢再打擾他,只是站立旁邊,充滿期待地觀察着天佑的一舉一動,及至見天佑緊鎖的眉峰解開了,忍不住喜悅地湊了過去:“你是不是可以化解502室裡的兇戾之氣啊?”
天佑舒展了一下僵硬的四肢,站了起來,將門後的那個“木魚”摘下,說:“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破解陳雪詛咒的鑰匙應該就是它。”
劉陽接過“木魚”,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它,但實在找不出有什麼怪異之處,於是狐疑地望着天佑:“你確定嗎?”
天佑搖了搖頭,說:“不能確定,但可以試一試。”說完,拿過“木魚”,用力地往地上一摔。“木魚”碎了,露出裡面的“廬山真面目”,竟然是一層不知名的樹脂包着一個骷髏頭!
不過骷髏頭被天佑摔碎了,那些白慘慘的骨頭像被剁開的死魚肚子一樣,散落在地上,揮發出一股濃重的血腥氣,聞在鼻子裡,讓人幾乎想要作嘔,同時又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彷彿真個身心都被一種不知名的情感所控制,既充滿了哀傷,又充斥着痛感,只想找個人,狠恨地捅上他兩刀,以泄心頭之恨。
還好這樣的情感只維續了不到一分鐘,否則劉陽等真擔心自己會受其蠱惑,忍不住自相殘殺起來。
一陣清風從窗外吹進,捲起了窗簾,映出外面的明亮晨曦,驅散開三人心頭的陰鬱感,也消散盡502屋子裡的仇恨。
“天亮了。”劉陽說。
“是的,天亮了。”天佑說:“黑暗結束了,新的一天開始了。”
三人並肩站在窗前,靜靜地看着清晨的霞光爲世間萬物鍍上了一層金色的輝煌,由衷地感覺到一股生命力的勃發,還有心頭的澎湃之感。
“生活真好。”趙晶瑩讚歎說。
一絲令人察覺不到的微笑爬上了天佑的嘴角:“但願世人都可以領略到這一點,而不必像我們經歷了這樣的磨難才能明白。”
劉陽沉思了片刻,說:“其實若是每個人都能對生命存有一份敬畏之心,敬重他人的生命,珍惜自己的生命,尊重死去的靈魂,那麼自然可以對生活時時保持一份感恩之情,也能處處發現生命的美好了。”
“生命的美好……”趙晶瑩咀嚼着這一句話,手不知不覺地與劉陽緊緊地挽扣在了一起。
太陽升高了,都市沸騰了,新的一天徹底開始了,你的,我的,大家的。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