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曆五月初五,民間一年一度的端午節,這對北地來說,也是百姓們極其重視的節日。
溧水城和平陽的習俗也大體相同,食糉子,做五毒餅,用蘭草湯沐浴,百姓們身上掛着艾葉的荷包等等,除此之外,五月初五這一天,是溧水城一年中最繁華的日子,爲了慶祝端午,城內大大小小的商家爭先降價,引起了很多周圍城池趕過來的商販,雖然這一天不能陪着家人,可他們到溧水城進貨可以節約很大一部分銀子。
往年這個時候,溧水城大街小巷人滿爲患,到處都是集市,有些百姓喜好買新鮮的糉葉,回家包糉子,家人吃糉子之時,比較各人解下糉葉的長度,長者爲勝,故稱爲“解糉節”。
與以往不同,今年的端午節,一大早就下起了瓢潑大雨,青璃被雨聲驚醒,她慵懶地翻了個身,揉揉模糊的睡眼,習慣性地摸着牀邊。
一具滾燙的身軀,是熱的,說明淳于諳沒有離開,青璃頓時充滿安全感,如一隻小貓一樣,在自家夫君懷裡蹭了蹭,又閉上眼睛。
下雨天正是好眠的時候,管它是不是端午節,昨日應付白家夫婦二人,又和勁敵白可心對戰,晚上被淳于諳鬧着行雲雨之事,現在她腰痠背痛,一刻也不想動。
淳于諳好笑地看着自家娘子,每當這個時候,他就有一種滿足之感。她對任何人都戒備着,唯獨能在他的懷中安睡。昨夜也才一次而已,這對做和尚許久的他來說怎麼夠?可看她眼睛都要睜不開的樣子,他又不忍心折騰,最後抱着她沐浴,這才放到牀上。
雨勢很大,敲擊在窗櫺之上,發出啪啪啪地響聲,已經到了辰時,天色一片昏暗。淳于諳穿好衣衫,洗漱完畢,走到窗戶旁邊,外面的雨已經下起了一層的水霧,在屋檐下形成了水簾,就連門口的那顆大樹,也變得模糊不清了,只能看到那被雨水洗刷得徹底的翠綠枝葉。
“桃花眼他們真會趕時候,一到溧水城就下雨。”
青璃打了一個呵欠,慢慢地從牀上爬起,一手捶着細腰,邊和淳于諳抱怨,“於嬤嬤和麥芽他們又被我留在府上。”
在府上習慣有人服侍,突然身邊只剩下淳于諳,青璃認命地套好衣衫,選擇一雙厚底的小靴子,這樣下雨天,鞋子沾上一點水全溼了,難受的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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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晚上和白家夫婦約定,今日一起去遊覽溧水城,順便採買一些特產,到集市上逛逛,嚐嚐最正宗的手切嫩羊肉,可現在這樣的天氣,怕是街上也沒有幾個人。
淳于諳沒有答話,站在牀邊觀察了一下天色,又進到竈間打來溫水,透了一個布巾遞給青璃。這種雨天外面也很涼,看來城北大軍的訓練要暫停,端午節給大家休沐一天。
用過早膳之後,青璃鎖好了院門,跟隨淳于諳一起到城北大營,路上正好碰到白若塵一行人。水零黎打着一把油紙傘,緊皺眉頭,雨這麼大,在客棧前面攔不到馬車。三人等了好一會兒,最後決定步行。都說溧水城如何繁華,這一下雨,街道上只有三三兩兩來去匆匆的百姓,根本見不到什麼人。
在京都,水零黎是國公府的世子夫人,出行車馬,丫鬟婆子成羣,到了邊陲,真是比平常百姓還不如。下雨天走在街上,就算是皇上也要格外狼狽,高擡腿,輕輕地落下,擔心濺溼潤了裙角。
“這是什麼鬼天氣,過這麼多年端午,頭一次遇見大雨天!”
水零黎的心情受天氣影響頗大,原有的計劃被打亂,逛市集,逛鋪子泡湯,只能跟隨白若塵和白可心趕往城北大營,商議軍情。
在城北大營裡,士兵們是不過節日的,往年照常訓練,也沒有糉子吃。因爲糯米價格比較高,城北大營那麼多士兵,包糉子是手藝活,後勤的將士們顧及不過來。
直到最近兩年,青璃一直在貼補,士兵們在伙食水準上提高,端午,中秋,過年和正月十五元宵節都能按照北地習俗來。
“夫人,等咱們辦完了正事,爲夫再陪你好好逛逛。”
白若塵湊到水零黎身邊,用手拍拍她的後背,故意擠到她的油紙傘下,夫妻二人相攜而行。
下雨天,白可心如昨日一般,穿了一件淡色的衣裙,她步履輕盈,舉着一柄臘梅花的油紙傘,跟在二人身後。青璃有注意到,白可心的裙角沒有沾染上一絲水痕,一個泥點也沒有,可見其輕功超絕。
前方就是城北大營,一行人進入到主帳,早有將領等候在內,將領們也都是看着下雨,被堵在營帳中出不去,衆人心照不宣。
“少將軍,沛水城傳來消息,耶律楚仁最近頻繁出沒在……小倌館。”
衆人在議事廳坐定,張副將從懷裡掏出一封書信,上面皺皺巴巴,有被雨水打溼的印記,明顯是今日才收到。他眼神閃爍,說到後面幾個字,故意停頓一下,臉頰也染上了一抹可疑的紅暈。
在場除少夫人之外,另外二人可是當年大名鼎鼎的京城四美,當着絕色女子的面說這種話題,深感丟人。若是耶律楚仁去個青樓楚館,那還算正常,除少將軍之外,哪個男子不找樂子?爲什麼偏偏是小倌館,張副將很不理解這種愛好,女子多柔軟,爲什麼要喜歡男子。
“咳咳……”
方侍衛把手握拳,放在嘴邊尷尬地咳嗽了兩聲,順便觀察衆人的表情。衆位將領聽後都不太自然,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少主還好,萬年不變的冷臉,又是一身黑衣,冷氣全開。
白若塵眉眼帶笑,一副吊兒郎當地模樣,大下雨天還把玩着那柄不離身的摺扇,時而對着水零黎曖昧地眨眼。青璃和白可心都沒反應,盯着張副將,等待他繼續這個話題。
大秦不同於大周,並不好男風,可以說是相當鄙夷,泗水城和溧水城就很少有小倌館,據說兩國未交戰之時,有這種嗜好的人都去平陽的極樂山莊,若是銀子不充裕,就找專門的龜公聯繫,尋暗地裡的館子。
總之,就算好男風,也是非常隱秘的一件事。據說沛水城也是最近纔開起來,爲了迎合耶律楚仁的需要。
“走動頻繁,據咱們的人說,在小倌館曾經看到一個戴銀色面具的男子。”
張副將見衆人一臉認真地等待後文,立刻正了正臉色。耶律楚仁頻繁和人接觸,己方只能想最近大秦或許有動作,而銀色面具男子出現,就令人匪夷所思了,這個人是誰?爲什麼要用面具遮臉?
“少主,屬下覺得這個銀色面具的男子不簡單,或許是咱們大周人。”
方侍衛一拍桌子,站起身,發表自己的看法。從大周進攻泗水城開始,這條路就顯得格外艱難,其中己方很多次地戰術都被泄露出去。衆位將領也懷疑他們其中有大秦的探子,因爲此,窩裡鬥還鬧過一段,最後不了了之。
在城北大營中,也發生過揪出大秦探子的事件,當時的將領直接被軍法處置,此後太平一段時日。
銀色面具?青璃摸摸下巴,她腦海中有很多個想法。按照慣性思維,這沒準是耶律楚仁故意透露給大周的訊息,就是引導己方以爲內部有探子,挑撥離間,引發內鬥,他擅長心理戰術,很不好對付。
“屬下贊同方侍衛的看法,現在耶律楚仁恨不得和大秦共穿一條褲子,好的和一個人似的,若是見大秦官員,也沒必要躲躲藏藏。”
一個將領舉雙手贊成,這讓方侍衛激動得很,眼睛裡帶着神采,他繼續分析道,“我懷疑,咱們內部有探子,隱藏得很深。”
“扯淡!你他媽看誰都像探子!”
一個滿臉大鬍子的將領是個急脾氣,氣得差點掀桌,接到淳于諳冷冷地目光之後,他脖子一縮,聲音變小,“沒準是無恥小人的奸計,挑撥咱們的關係!”
“可是你們不覺得,咱們每次有大規模行動的時候,大秦都會龜縮回去?而且前段時間夜雨,大秦怎麼會得知少將軍不在而攻城?那次若不是少夫人……”
方侍衛也很激動,繞着衆人走了一圈,一邊走一邊比劃手勢,舊事重提。
“怎麼,你離開過大營?”
白若塵瞬間坐直了身體,一臉不可置信。淳于諳和他差不多是一起長大的兄弟,他對此人非常瞭解,就算出了天大的事情都不會擅自離開大營,除非是爲了青璃,可聽方侍衛話裡話外的意思,並非如此。
“恩。”
淳于諳面色冷凝,眼神幽深地看了方侍衛一眼,哪壺不開提哪壺,這個方侍衛現在越發不懂眼色,上次離開一直都沒和青璃解釋過,因爲他答應了莫子歸,就必須做到。
方侍衛接到自家少主警告立刻後悔地想吞了舌頭,他轉過頭,輕輕地扇了自己一巴掌,小聲嘟囔道,“叫你嘴欠!叫你嘴欠,就是個伺候母馬的命!”
“銀色面具的男子,就不會是耶律楚仁的相好?或許二人只想玩那個……情趣。”
白若塵察言觀色,立刻覺得形勢不妙,雖然他也很好奇那日裡,淳于諳到底去了哪裡,可此時不是發問的時候,他插科打諢,笑着說了一句。
“噗……”
彼時青璃正在喝茶,她被桃花眼雷得外焦裡嫩,一口茶水噴了出去,不停咳嗽,難不成耶律楚仁是玩起了古代版的角色扮演?那個銀色面具的男子是扮演江湖上的大俠,神秘人還是某某妓院賣藝不賣身的花魁?
“下次你說話之前,通知一聲。”
淳于諳伸出手,輕輕地拍打着青璃的後背,對白若塵的話很是不滿。
“小諳諳……”
好心當成驢肝肺,天地良心,剛纔他真的是爲迅速轉移話題,結果淳于諳不領情,白若塵眼睛裡劃過一抹受傷之色,用手做捧心狀,“爲什麼我的命這麼苦啊!”
“我還能讓你更苦點!”
當着衆位將士的面,水零黎不好下鞭子,她咬牙切齒地警告夫君白若塵,若是再敢嘴沒把門的,晚上一起算賬。
白若塵耷拉着腦袋,一臉委屈之色,不再言語,原本緊張劍拔弩張的氣氛消弭於無形。議事廳的衆位將領被這番大膽地言論嚇到,自動腦補,臉色一會紅,一會白,一會青紫。
“少將軍,耶律楚仁在之前密謀給我方士兵投毒準備,中途夭折,您看,這位銀色面具的男子,會不會是供毒人?”
有將領提出另一個假設,衆位將領頻頻點頭。問題在於耶律楚仁想要玩什麼把戲。他們總是覺得大秦蟄伏的時間太久,也隱隱預感這次非同尋常。
窗外雨還在下着,窗戶被支起一個空隙,不時地鑽進來陰冷的風。青璃走到窗邊,把手伸到窗外,用手接着冰冷的雨滴,或許真相就在眼前,可她不願意朝着那方面想,就一直刻意地忽視了。
“少將軍,各位將領,這是後勤送過來的糉子。”
一個士兵穿着蓑衣,頭戴斗笠,手裡提着一個大食盒。這個人青璃見過,還曾經給過他一盒藥膏,隨口就問了兩句,看他手上的傷口似乎癒合了,不像冬日裡留着那麼多密密麻麻細長的口子。
士兵鼻子一酸,再次熱淚盈眶,反倒在這種雨天不那麼顯眼,他沒有說太多感謝的話,把這種感激深深地埋藏在心底,對着青璃行禮之後,退了出去。
糉子是夏荷夏燕兩姐妹送來,得知今日下雨,在城北大營未必能吃到,百姓們沒有出攤趕集,糉葉也就稀缺得緊。薛謙坐在最末尾,心裡感覺暖暖的。
“這糉子不錯,很好吃。”
衆位將領邊吃邊聊,端午節能在這樣的氣氛過,也算是應景,青璃已經答應衆人,晚膳她做東,請衆人去酒樓裡吃一頓好的,好酒好菜,不用替她省銀子。
“現在宇文鯤死了,只剩下一個耶律楚仁,他到底在搞什麼把戲?”
張副將嚥下嘴裡的糉子,喝了一杯茶杯,如此動作,沒頭沒腦,現在分不清楚到底是他不經意地暴露,還是故意讓人把這個消息傳到己方。
“還有那個異族寨主,也不到搗鼓什麼,金蠶蠱不出來,咱們就是無法放心!”
提到金蠶蠱,白若塵有了插話的機會,把這次奉皇命到北地辦差的事情說了一遍。沒有見到金蠶蠱,白可心無從下手,己方可以選擇主動出擊,或者還是一如既往地被動等待。
“世子爺,咱們沒有故意拖延戰事,沛水城的大秦士兵突然消極抵抗,有誘導我們進入的意思,所以纔不敢輕舉妄動。”
對於此,各位將領也很苦惱,戰場之上,虛則實之,實者虛之,虛虛實實如霧裡看花,如果一個決策失誤,很可能跌落萬劫不復的深淵。
大秦就像一條滑不溜丟的泥鰍,每次想要握住,對方又脫離了掌控。青璃覺得淳于諳很多次的計謀讓人驚歎,可意外的是,並沒有起到很好的效果。
“金蠶蠱,唉,這麼說肯定要有人以身試蠱,但願白世子千萬不是徒有虛名。”
衆位將領心裡暗想,此時,他們誰也沒有想到,解蠱的人是不是白若塵,而是那個如水一般寧靜,始終一言不發的白家大小姐白可心。
議事廳裡討論得熱熱鬧鬧,大家各抒己見,但是有一點,達成一致,大秦一定會在最近有動作,而且動作還不小。
青璃揉揉眉心,一手擺弄着面前的茶杯,她在想耶律楚仁此舉的意圖。撥開重重迷霧,衆人一定忽略了什麼,現在方侍衛提出來,關於探子的問題,她覺得很有必要細查,可那個人是誰呢。
已經到了午時,上午的討論告於段落,衆位將領退出去之後,白若塵馬上忍不住了,他看四下裡沒有外人,道,“耶律楚仁在京都經營多年,應該早料到這麼一天,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他絕對還有後手。”
敵人不是一般的陰險狡詐和強大,當年耶律楚仁從京都退走之後,留下一個空空蕩蕩的國庫,耶律楚陽這個皇帝並非實至名歸,兩年了,屁股還沒坐穩。沒有人知道,其實耶律楚陽的玉璽也是假的,算計來算計去,耶律楚仁仍舊帶走真玉璽。
“你看京都誰像他的同黨?你,還是我?”
淳于諳正襟危坐,剛纔將領討論,他大部分時間在傾聽。白若塵說出他心中所想,如果真有暗藏的探子,只能說隱藏太深,每一個都有可能。
“小諳諳,你開什麼玩笑,怎麼會是你我?若是老雲還有點可能性。”
白若塵立刻叫嚷出聲,他可是皇后的親侄子,白太后和表弟耶律楚陽倒臺,白家一定得不到好下場,而淳于家滿門忠烈,更是不需要多言,如若有野心,城北大軍一路揮師,早佔領了京都。
“老雲要是聽到,一定會恨死你的。”
水零黎瞪了自家夫君一眼,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話頭怎麼轉移到雲家身上了?雲隆豐是她的至交好友之一,爲人淡泊名利,而云家百年旺族,在朝爲官的雲家子弟多半是文官,不具備造反的可能。
“不提老雲,雲家是有這個實力。”
青璃的腦海裡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而片刻後她又抓不住了。
話題再次被帶離軌道,又到了雲家少主雲隆豐身上。很久沒見到雲隆豐,青璃和水零黎打聽起他的情況,自從他回到京都,二人就再也沒有聯繫過。
“唉,想不開啊,聽說老雲宣佈定親,京都的少女們哭了整整三天三夜。”
白若塵一把推開自家娘子,八卦道,“我聽說還有女子跳了護城河,萬念俱灰,老雲就是有這個魅力。當年我成親,只有幾個鶯鶯燕燕跑到白府和我哭訴,想要做小妾通房,只要能進白家的大門。”
“那都是什麼貨色?上不得檯面的庶女也值得一提?”
當年確有此事,水零黎剛好去白府上探訪,幾鞭子把那羣庶女抽得哭爹喊娘,再次坐實她潑辣的名聲,好處就是,京都的未嫁小姐們見到白若塵全部和瘟疫一般,繞路走,就怕離得近被牽連。
這雨下了半天,讓人心煩,水零黎拉着白若塵要回到客棧,她的裙角溼了,貼在身上不舒服。現在是午時,按道理也要歇晌,青璃和他們約好晚膳時分在酒樓見面。
等人離開,青璃打了一個呵欠,營帳之內黑漆漆,點燃着油燈,就和晚上一樣,她跑到後面的淨室換了一套乾爽的衣裙,脫鞋上牀躺着。
“夫君,張副將提到銀色面具的男子,不知道爲什麼,我總覺得是個熟人。”
青璃也不曉得這種預感怎麼來的,但是基本上十拿九穩。還有淳于諳消失那天,他到底去幹什麼了,其實她非常想知道,只是出於信任,纔沒問出口,誰想到這魔頭竟然不主動交代。
“或許,真的是個熟人。”
淳于諳拉着一把椅子,坐到牀頭處,他的面色凝重,眉頭上打了一個結。希望事情不是他想的那樣。
雖是下雨,端午節依然要過,可苦了那些沒有準備糉葉的百姓們。他們在穿着蓑衣在門口處張望,等着那一聲聲熟悉的叫喊聲。
溧水城百姓有自己的生意經,這樣的氣候,不耽誤遊走在街頭的貨郎們,他們在衚衕裡走家穿巷,一邊回收糉葉,一邊發賣出去,這麼倒手,也能賺不少銀子。
下雨天,百姓懶得出門走太遠的路,遇見價格超出不太高,也不差那幾文錢,買來糉葉好包糉子吃。
街上的行人很少,偶爾過去一隊人馬,是城北大營巡邏的士兵,他們穿着厚厚油氈布做的披風,不但有帽兜,披風很長,一直到膝蓋,少夫人說這個叫雨披,專門爲下雨天定製。他們用起來很方便,比蓑衣行動便利。
雨水在地面上形成一個個淺坑,部分地面凹凸不平,已經激起了水花。天色昏暗如黃昏一般,遠處的一切都映照在雨的世界。
莫子歸站在城外的樹林裡,揹着手,身後的麥冬欲言又止。昨日接到主上傳信,自家小姐前腳出發,她後腳跟着來到溧水城。之後就一直跟着主上,等候安排。
城外的雨更大,莫子歸就這樣站在雨裡,衣衫被淋得溼透了,還在往下淌水,他絲毫不在乎,眼神望着遠方,目光清冷,不知道在想寫什麼。
“主上,您還是回去休息吧,您身上有傷……”
作爲鬼羅剎成員,麥冬本不應該多嘴多舌,可她實在忍不住,主上是自家小姐的大哥,若是小姐知道,還不一定怎麼傷心難過,兄妹感情太好,根本見不得對方受一點的傷害。
“無妨。”
莫子歸冷淡地回覆了兩句,他絕對不會逞強,傷口已經結痂,被水泡一下也不會死人,此刻他要證實一件事,或者說,等一個重要人現身。
“可是……”
麥冬欲言又止,無奈地勾起嘴角。她好像沒有什麼立場來管束主上,鬼羅剎的主上,在她眼裡就是神仙一樣的人物,能做的只有兩個字,絕對服從。
天色漸漸地暗下來,雨依然沒有停止,樹林有樹葉遮擋,更顯得黑暗。麥冬一直保持一個姿勢,站在莫子歸的身後,她儘量讓自己平靜,從那天開始,鬼羅剎只聽命於主上。
一直到林中完全黑暗下來,莫子歸這才轉過身,他眼神淡漠,聲音清冷地道,“你終於還是來了。”
“是啊,我來了。”
片刻,一個低沉的嗓音響起,在不遠處,走出來一個身穿銀灰色外袍的人。麥冬竟然沒有聽到動靜,她驚訝地轉過頭,看到那人臉上鋥亮的銀色面具。
“很奇怪吧,不再自稱屬下。不過我曾經的主上,你確實是一個強大的人。”
男子同樣溼了衣襟,他身材高大,肩膀寬寬,雨水打溼了他的衣衫,緊緊地貼在身上,分明可以見到他胸前肌肉的輪廓。
“右……右護法!”
麥冬不可置信地發出一聲驚呼,已經很多年沒有如此驚訝過,加入到鬼羅剎之後,生死對她來說已經是比吃飯還平常的事,可米棟的出現,讓她察覺到不同尋常,麥冬在二人言語中尋找蛛絲馬跡。
“你是什麼時候發現的?”
米棟輕笑一聲,若老朋友一般,隨手摘下臉上的面具,露出一張完美的臉,他的眼神如春天的清流,無比純淨,不含半分雜質。
“很久之前。”
莫子歸擡起手,摘下一片葉子,放到脣邊,吹奏一曲北地小調,眼神並沒有放到米棟身上。
“哈哈,真是笑話。”
米棟從袖間掏出一方手帕,擦拭額角上的水滴,哈哈大笑,“很久之前是多久?十年前?你應該知道我比你更早加入鬼羅剎。”
莫子歸算什麼東西,一個窮鄉僻壤出來的鄉下小子,無意中燒了高香,遇見了師父,就被當做重點的培養對象,幾年之內,便接手鬼羅剎,讓他俯首稱臣,叫一聲主上,哈哈!憑什麼他要居人之下?
更讓米棟不能忍受的是,每次莫子歸都一副什麼都不在乎超凡脫俗的模樣,這次又是如此,他就不信做事如此嚴密,莫子歸會發現!他是鬼羅剎的右護法,培養鬼羅剎的新人,所以他自立門戶,鬼羅剎纔會經歷嚴重的洗牌。
“的確很早便知情,只是不確定罷了。”
莫子歸轉過頭,看着米棟,眼裡不包含任何感情,他一字一頓地道,“在你想要迎娶沈冰雨的事情,我才確定。”
“這和小雨有什麼關係?她完全不知情!”
米棟的眼神裡劃過一抹慌亂,沒錯,他是米家未來的少主,怎麼會看上一介沒有任何背景的商女,當然是有利可圖,所以他找了很多機會接近她。
這是開始的動機,因爲他算計到,很快,耶律楚仁會倒臺逃到北地,做了鬼羅剎右護法這麼多年,當然也截下幾條隱秘的消息,爲了替耶律楚仁隱瞞,那些鬼羅剎成員早就見了閻王。
“沈冰雨不知情還是幫兇?你以爲我會放過她?”
莫子歸輕挑了下嘴角,瞬間周身迸發出強大的氣場,一時間,天空落下的雨滴紛紛改了軌跡。
沈冰雨知情不知情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嫁給了米棟,而米棟是鬼羅剎的叛徒,和耶律楚仁上一條船,那麼自家小妹青璃得知之後,一定會傷心,所以,都去死吧。
“莫子歸,你弒殺師父,又想殺了師兄?如果在你未受傷之時,我恐怕會猶豫,你以爲現在我會怕你?”
米棟仰天長笑,這一切,沈冰雨是無辜的,直到現在她也不清楚他的所作所爲,他是利用她得知北地軍情,那又怎麼樣?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他以後會給她更好的生活。
“你說你早就發現了,那是什麼時候?”
事到如今,完全撕破臉,米棟也不在隱藏,他嘴裡叼着一片樹葉,靠在大樹上,神態悠閒,莫子歸身上還有個血窟窿,想殺他那是做夢,他鬼羅剎右護法的位置可不是用銀子買來的!
“兩年多以前。”
莫子歸垂眸,沒有多說,而身後的麥冬終於忍不住,她問道,“右護法,這是怎麼回事?你不是娶了沈小姐?難道是爲了利用她?”
“看看,就說鬼羅剎的成員不要找這些無腦的女子,完全不在一個水平上。”
米棟眼底多了一絲譏諷,現在該關注的不是他什麼時候送莫子歸歸西嗎,或者這個麥冬也可以試圖聯繫其餘的鬼羅剎成員救場,問出這種白癡問題,真是對不起他當初細心栽培。
“利用?我怎麼利用她?我沒有欺騙,只是隱瞞而已,那些和青璃來往的書信,都是她主動和我提起的,我有什麼錯?”
米棟做了一個無辜的表情,片刻後又含笑道,“你們女子,畢生所求,無非是一生一世一雙人而已,我可以給她,這不是最好的愛?什麼利用不利用,說得太難聽。”
言畢,米棟輕輕地嘆口氣,眼底浮現出一抹憂愁之色,這種憂愁是那麼情真意切而又純淨,若不是聽這番言辭,麥冬一定會深信不疑。
“兩年多以前,原來我那麼久之前就暴露了嗎?”
米棟用手摩挲着下巴上青色的胡茬,眼裡飛快閃過一抹痛恨,早就發現他有問題,然後一直不說,莫子歸果然夠隱忍,不愧是鬼羅剎的首領,等到爆發之時置之死地而後生!
“居心叵測的人總是經不起任何考驗。”
莫子歸完全沒有把米棟放在眼裡。本來還可以等一段時間,等他把鬼羅剎內部毒瘤全部剔除乾淨,誰想到米棟自認爲天衣無縫,跑到沛水城和耶律楚仁公然會面,定然是得知他受傷的消息,有恃無恐。
“哈哈,莫子歸,耍嘴皮子,我比不得你?當年我也是狀元出身,你以爲就你有文采?”
米棟掏出一把摺扇,隨手把玩,莫子歸坐上鬼羅剎的主上日子太久,身上無數光環加身,已經忘記本來的身份,今日他就做一回好事,把莫子歸打回原形。
“多說無益。”
面對這種人,莫子歸懶得多費脣舌,他身受重傷,不代表他會搞不定一個米棟,右護法又怎樣?膽敢惹怒他的人,墳頭的草都長得很高了吧。
米棟最恨莫子歸這種清冷傲然的模樣,他如今有絕對的把握能拿下莫子歸,在幾百米之外,還有他的幾十手下,個個都是高手!單打獨鬥他米棟沒興趣。
天已經擦黑,幾米之外的一切都看不清楚。青璃站在酒樓的雅間,突然覺得有些不能呼吸,她不明白自己怎麼有這樣的情緒。
衆人推杯換盞,平日在軍營裡,這些將領們和士兵吃食一樣,好酒好菜得自己掏銀子,那些軍餉俸祿都要留給家裡的妻兒老小,他們也不敢大手大腳地亂花銀子。
方侍衛是最窮的一個,自己身上幾乎不留銀兩,衆人都知道他是妻管嚴,平日任憑他蹭吃蹭喝,每次都要打趣一番,揶揄幾句。
“真是好酒,還有這嫩嫩的羊肉,好久沒吃到了!”
伺候母馬的日子更清苦,在後勤的士兵還沒有前線吃得好,幾天也見不到肉沫子,嘴巴都能淡出鳥來,抓到少夫人請客,那大家還有什麼客氣的,少夫人可是土財主,有的是銀子!
“怎麼,飯菜不合胃口?”
淳于諳見自家娘子臉上帶着憂愁,他走到窗前,爲她披上一層披風,這種雨天寒涼,可不要沾染了溼氣。
“沒有什麼,突來的傷感,哈哈。”
衆人的熱情很高,青璃也不好意思讓他們掃興,她勉強揚起一抹微笑,坐在淳于諳身邊。
“來來來,青璃,你和小諳諳喝個交杯酒怎麼樣?你們成親我可沒有看到,聽說城北大營的士兵們都做了見證!”
白若塵的桃花眼眯着,證明他又在算計人。衆人一聽,也跟着起鬨道,“少將軍少夫人喝一杯啊!”
“對啊,青璃,那會兒我們在南邊小國,沒來得及。”
水零黎轉過頭去偷笑,又對着白若塵讚賞一笑,見自家夫人開懷,白若塵更是賣力的吆喝起鬨。
“喝也沒問題,到時候你結賬。”
出乎意料,淳于諳表現得相當大方,他接過方侍衛遞過來的酒壺,滿上兩杯酒,一杯酒遞給了青璃,兩個人手已經交到一處。
“別喝,停!停止!”
白若塵苦了臉,銀子可是好東西,這場酒宴爲宰青璃發泄一下,他和夫人水零黎點的都是這個酒樓最好的酒,二十年和五十年的佳釀,一罈子酒就要幾十兩銀子,他數了數地上的空酒罈子,一共七八個。
“我是說笑的!哈哈!夫妻之事還是不要在大家面前了,是吧。”
白若塵的臉上揚起一抹頗爲不自然的笑意,讓青璃更加好笑。記得以前這廝到北地身上也總不帶銀子,動不動就要拿着他身上的祛疤膏抵債。
白家是醫藥世家,一小瓶祛疤膏就要百兩銀子,和搶錢差不多,居然還有這麼小氣的人,這個人還是當今皇上的親表哥,國公府世子。
世子爺也沒銀子啊,白府那點家當,全部支援耶律楚陽,不然大周國庫的空缺怎麼填補?府上表面花團錦簇,內裡早就被掏空了,水零黎再清楚不過,她一直在管事,用自己的嫁妝填補空子,這也是她腰板格外直的原因,若是有人給她氣受,撂挑子不幹,下月,國公府就喝西北風吧!
“這羊肉味道不錯,不腥羶,有那風乾的羊排,帶到京都也不錯。”
白若塵夾了一片烤全羊,酒樓烤好之後,上面撒了一層芝麻,切片端上。白色的盤子,外面雕琢着鮮花,裡面是金黃色飄香的羊肉,讓人食慾激增。
“溧水城最有名氣的是吃羊頭。”
方侍衛來的時間不長,打探的很清楚,烤好的羊頭端上來,羊眼睛和羊的眼窩肉都是精華,衆人吃掉外面的肉之後,從直接打開頭骨,用樹枝外皮做成的吸管吸羊腦。
“還是羊排比較合胃口。”
水零黎一聽要吸腦子,就抖了一下,從沒這麼吃過,接受不了,而青璃是想到戰場上那些頭顱裡面的白色的腦漿,頓時有乾嘔的衝動。
這些細微的舉動,被衆位將領看在眼裡,大家互相使了一個顏色。少將軍日日回到院子,辛勤勞作,少夫人一定是有了身子,他們得提前準備點禮錢,最好能生出個小子,以後做個威武的小少將軍。
水零黎眨眨眼,曖昧地對着青璃一笑,已經生產過,自然對女子有孕的反應不陌生,她也覺得第一胎是兒子比較好,小火未來的娘子最好是個溫柔如水的大家閨秀,若是兄弟,必須要護短一些,她覺得,青璃的孩子一定差不了,必然天生根骨奇佳,以後也能照拂下小火這個做哥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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