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穆家村,不同於往日的靜謐,一大早,小村中各處都‘噼噼啪啪’的響起了燃放鞭炮的聲音,村民們穿上過節時才穿的見人兒衣裳,走親竄戶,到長輩或親友家拜年,互相說些吉利話,互相給對方帶幾塊自家撒的年糕做年禮,吵吵嚷嚷,熱鬧極了!
小娃子們今兒個也都沒有懶牀,起的早早的,滿村子鑽着,專門撿放過鞭炮的地方溜達,看看能不能幸運的撿到沒放出來的鞭炮,若是撿到了,就會樂的什麼似的,喜滋滋的揣進懷中,留着等過了年,別人都沒有炮仗時,他再拿出來放。
偶爾,還會碰到一兩個慈善的長者,他們便會嘴巴抹蜜似的說些吉利話,長者會給他們一塊稀罕的飴糖吃,或者給他們一文錢的壓歲錢……
采薇家的馬車駛進村莊時,迎面正碰到一羣興高采烈小娃子,他們看着陌生的馬車進了村子,都鬧哄哄的跟在車子後面看熱鬧,想知道是誰家的貴親來訪了。
一直跟到村裡的穆老大家,馬車才停了下來,他們看見穆秀才穿了一身天青色的緞子衣裳,率先跳下車來,身後跟着披了綢緞鑲毛邊兒斗篷的秀才娘子,幾日不見,秀才娘子像換了個人兒似的,又白又美,整個人看起來年輕了十幾歲。
秀才娘子的身後,是秀才家的大閨女和二閨女,這兩個姐兒都出落的跟仙女兒似的,俊俏的緊,她們繫着及地的錦緞斗篷,各自牽了一個粉妝玉砌的小娃子下了車,那兩個小娃子,正是秀才家的文兒和武兒。如今這兩個小娃子,都長的白白胖胖,臉兒圓圓的,再不像原先的瘦猴模樣了。
“穆崇文,是你嗎?”
一個半大的小子試探着叫了一聲。
文兒見了那小子,登時笑逐顏開道:“穆泥鰍,才幾天的功夫,你竟不認得我了嗎?”
那個叫穆泥鰍的小子抓了抓腦殼兒,不好意思的‘嘿嘿’笑道:“你咋不說你家人都變模樣了呢,別說是我,就是我爹孃乍一見到你們,都未必能認得。”
杜氏上前一步,和顏悅色的問:“泥鰍,多日不見,你娘還好嗎?”
穆泥鰍笑嘻嘻的說:“託嬸子的福,我娘一切安好,只是常記掛着嬸子,說嬸子是到鎮上發財去了,怕是早忘了我們這起窮親戚了。”
杜氏笑道:“你這皮猴,多日不見,卻一點長進都沒有,還是這般的頑皮,油腔滑調的,仔細你老子抽你。”
說完,取出荷包來,拿了幾十文錢,交給穆泥鰍,讓他帶着這羣小娃子,去村頭的雜貨鋪兒去買糖吃。
小娃子們得了這一大注錢,樂得歡呼雀躍着,拜謝了杜氏,簇擁了穆泥鰍,浩浩蕩蕩的往村頭的雜貨鋪去了。
杜氏給完錢,笑盈盈的收起荷包,剛轉身,就看見自己的婆婆穆白氏,正倚在大門口,踩着門檻子,皮笑肉不笑的盯着他們看。
杜氏嚇了一跳,不知她在這兒看多久了,只是她那帶笑不笑的樣子,看得人只覺得瘮的慌!
“呦,老二回來了,好大的氣派呀,果然是有錢人了,就是不一樣哈,隨便給幾個小猴子打賞,都能賞出幾十文,連我這老婆子都眼紅了呢!”
穆白氏陰陽怪氣的笑着,臉上皮笑肉不笑的,不知她是在開玩笑,還是在敲打兒子。
采薇上前一步,笑着說:“您要是眼紅那幾個小子的幾十文錢,這不值什麼的,讓我娘也給您幾十文當年禮,您看可好?”
穆白氏一噎,瞪起鬆垮的眼皮剛想罵,卻又猛的想起老頭子囑咐她的話,不要惹怒了他們,只好忍氣吞聲的把那到了嘴邊兒的髒話吞了回去。
穆仲禮聽到了外面的響動,拔腿從屋裡跑了出來,見到老二一家,熱情的奔了過來。
“老二,可把你們給盼回來了,爹孃都叨咕一早上了,快,愣在這裡做什麼,快進屋。”
他說着,扯着脖子叫起來:“福兒,才兒,快出來,你二叔回來了,快出來幫着拿東西呀。”
話音剛落,正屋的門簾忽的被掀開了,只見穆崇福兄弟二人,旋風似的從屋裡奔了出來,連招呼都沒和大家打一個,就直奔馬車。
馬車的車簾被掀開了,車裡堆放着的包袱露了出來,穆白氏和穆仲禮一見到堆得小山兒似的包袱,頓時都了得樂得嘴巴咧到了耳丫子。
“哎呦,好大的包袱!”
穆白氏忘記了采薇的無理,看着車裡的包袱,眼珠子都快掉出來。
穆仲卿也笑得見牙不見眼:“哎,才兒,你小子小心着點兒,當心別把東西給弄壞了!”
李氏和採瓶也聞聲出來了,採瓶今天穿了一件桃紅色的細棉布短襖,這是她最好的一件衣裳,兩年前做的,如今已經有點兒短小,由於穿得太久了,肘部已經被磨壞,雖然她在那磨壞的地方繡了兩朵大菊花,但桃紅色的衣裳配上兩朵牛屎大小的菊花,看起來實在是突兀得令人難以接受。
她看到采薇披着錦緞的鑲毛及地大披風,貴氣優雅的站在那裡,手裡捧着鎏金鑲寶石的手爐,如同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一般,心中頓時嫉妒得想殺人。
她是大房的長女,自小伶俐剔透,深受父母爺奶的寵愛,家裡但凡有什麼好的,都可着她先來,就拿衣裳來說,全家唯一一件細棉布的衣裳,就是穿在她的身上。
而穆采薇,不過是不受爺奶待見的二房女兒,家早就被分出去了,從小到大,她一直是被自己欺負、嘲笑的對象,她對自己,也一直只有仰望的份兒。
可現在,她卻穿着綾羅綢緞,高傲的站在那裡,清冷的目光傲空一切,似乎沒看到自己一般,連姐妹間最起碼的招呼,都不屑於和她打一個。
她憑什麼這麼狂?憑什麼她現在穿着綾羅綢緞,而自己卻穿着打補丁的棉布衣裳,而且還是又小又舊的,這會兒,她心中一定是洋洋得意,一定是在嘲笑自己,看不起自己吧!
她從小就是一個驕傲的人,這種被遠不如自己的人乍然比下去的感覺,讓她心中有種無名的業火,想發泄,卻找不到出口。
李氏迎出來後,見到氣派的二房一家,不覺吃了一驚,特別是在看到杜氏那恢復如初的嬌美容顏時,更是嫉恨得咬牙切齒,恨不能死了那張狐媚子的臉。
但是,她畢竟是成年人,很快就壓下了自己的情緒,換上一副親切的笑容來,客客氣氣的笑着寒暄着:“哎呦,咋買了這麼多東西啊,真是讓弟妹破費了,快快快,快進屋,屋裡暖和……”
說罷,拉着杜氏,親親熱熱的進屋去了。采薇和菲兒各自領了一個小娃子,跟在了孃的身後。
到了裡間,見到穆連奎正盤膝坐在炕上,翻檢着穆崇才拎進屋子的大包袱,那個包袱裡裝的,都是些花花綠綠的錦緞衣服,八九成的新,正是采薇在律家打劫來的。
見到采薇娘幾個進來了,穆連奎擡起頭,略帶不悅的說:“薇丫頭,怎麼你給大房買的,都是些半新的衣服?”
采薇慢悠悠的坐在炕上,不慌不忙的說:“這些衣裳雖然都被穿過,但都是八九成的新,價格卻比新衣要便宜一半兒之多,所以,我便想着,給每人多添置一件兒,也好過每人只買一件兒新的。老爺子若是不願意,便把這衣服交給我拿回去,改明個我再買新的送過來就是了。”
“不用麻煩了薇姐兒了,真的,這個就很好了!”
李氏忙截住公公的話,生怕采薇真的把那些衣服拿走一般,一見到那些柔滑似水的錦緞,她的眼睛就移不開了,而且剛纔采薇那死丫頭說了,足足給每人買了兩件呢!
兩件兒綢緞的褙子,可是她這輩子想都不敢想的啊!
她這一生,只在成親的時候穿過一次紅色的細棉布衣服,除此之外,穿的都是粗布的短衣,像這種只有有錢人家太太才穿得起的綢緞褙子,她做夢都想要一件啊,何況,死丫頭給他們買的,是兩件!
採瓶也被那些花花綠綠、流光溢彩的綢緞衣服吸引住了,但是,礙於顏面,她硬是忍住了去翻檢那些衣服的衝動。
她知道采薇那死丫頭的想法,她一定是認爲他們一家子都不配穿和她們家一樣華麗的新衣,也就只配穿些別人穿剩下的,所以,便買了這些半新的衣服來羞辱他們。
也正因爲如此,她才刻意忍着,不去看炕上那些漂亮的綢緞,以此來維持自己的尊嚴,也以此向采薇那死丫頭證明,她根本就沒把她帶回來的那些衣裳放在眼裡,她穆采薇施捨的東西,她穆採瓶不稀罕!
雖然,事實並非如此!
這會兒,她真恨不得采薇立刻離了這裡,好讓她儘快把自己心愛的衣服挑出來,把這身短小可笑、俗不可耐的襖子脫下去!
那些華美的綢緞,穿起來一定很舒服、很漂亮吧,穿出去,一定會有很多人側目吧!
一想到自己就要有兩件屬於自己的緞子衣裳了,採瓶忽然覺得好遺憾,如果早些得了這兩件兒衣服,說不定上次,和九斤一起來村裡的那位白狐裘的公子就會看上她呢!
想着,她的思緒又飄忽起來……
從那次見到他,失神和發呆,已成了她每天的必修之課,而他俊美無儔的身影,也無數次的進入她的夢中來,令她如癡如狂……
包袱都被搬進來了,采薇打賞了張伯一貫錢,打發他回去跟家裡人過年了,張伯接過錢,謝了主子,高高興興的回去了。
穆連奎和穆仲禮見到一個個的大包袱,眼睛都要冒火了,那裡還顧得上長輩的臉面和矜持。當着幾個孩子的面,就把那些包袱解了開來,挨個查看。
第一個包袱裡裝的,是女人穿的衣裙,全部都是大粉大綠的嬌豔顏色,穆白氏和李氏的年紀根本穿不出去,採瓶穿了,又顯得過於輕浮,不過,那些衣服的料子當真是好極,做工和繡的花樣也是百裡挑一,所以,幾個女人還是滿意的收下了,李氏還盤算着,等她穿這身衣裳出門兒時,要在臉上擦點兒白麪粉,使自己看上去能年輕些;而穆白氏則決定,留下一套最鮮豔的,給自己當裝老衣裳。
采薇看着她們貪婪的眼神,肚子都快笑抽了,這個包袱裡的衣裳,都是在律俊臣的小妾們那裡收集來的,那些個小妾們,爲了能吸引住家主,常使出一些下作的手段,比如說,在衣服上薰上慢性的催情香,和家主在一起時,可以讓他在不知不覺中動情,卻渾然不覺。
當然,她不懂香,這些。還是在她把衣服收進空間時,老烏龜聞到異香之味兒,特意告訴她的。
一想到這三個女人穿上這些衣服的後果,采薇就忍不住的想笑,她是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把漾脣邊的笑意給硬憋了回去。
第二個包袱,是兩條五彩織錦的錦被。
大房日子慳吝,被子都是舊了,特別是穆連奎和穆白氏的被子,已經足足蓋了四五十年之久,連被子裡的棉花都結成一塊兒一塊兒的了,硬邦邦的,豎着幾乎可以立起來。
聽到采薇給他們買了被子,又隔着包袱,摸到那被子又厚又軟,穆連奎夫婦都樂得合不攏嘴,連誇采薇懂事,等打開包袱看那被子時,卻又差點兒昏過去。
被是好被,棉也是好棉,可惜被面上的圖案有點不倫不類、不君不臣,穆連奎只看了一眼,便立刻老臉通紅的把被翻過去了,再不讓人看。
穆仲禮很好奇爹的反應,連連追問到底是怎麼回事兒,穆連奎卻擺手,不讓他再問下去,轉向穆仲卿道:“這些東西是誰買的?在哪買的?”
采薇面不改色的說:“我買的,一家當鋪年底清死當,東西都便宜着賣,所以我便全都買了下來,拿來孝敬您了!”
老頭子又問:“你沒看查看過這些東西嗎?”
采薇故作不知的問:“怎麼?被子有問題嗎?我雖然沒查看過這些東西,但是那家當鋪的掌櫃常在我家的酒樓吃飯,不會唬弄我的。”
老頭子自語道:“沒看過就好,沒看過就好……”
看着老頭子那副誇張的表情,采薇撇了撇嘴,心中冷哼:“不就是被面上繡了副真人大小的春宮嗎?有什麼了不起的,她看了好幾遍都沒臉紅,他這種臉皮厚的老頭子,反倒裝模作樣、假裝正經起來了,真真好笑!
第三個包袱裡,是她精心爲大房的幾個男人挑的衣服,律種馬喜歡賣俏,大紅大綠的衣服不在少數,那次想下藥玷污采薇時,便穿了一件兒大紅的袍子。
而采薇,則爲大房的男人選了幾件顏色極其鮮豔的,諸如紅的、綠的、粉的之類的衣服打包帶了來,看得他們眼皮子直抽。
這些衣服雖好,面料和做工都無可挑剔,但是,這些衣服不是莊稼人穿的呀,試想,他們穿了一身大紅的袍子或大綠的袍子,扛着鋤頭下地去幹後,那場面會是何等的驚悚詭異啊!
第四個包袱,是一些瓷器,碗盞杯碟,筷子漱盂,甚至還有一個痰盂,都籠在一個包袱裡帶了來,裡面不乏一些做工精美的瓷器,一見便知是價格不菲,只可惜,裡面加了一個痰盂,把那些上好的碗碟也襯得讓人覺得噁心了。
驗看完包袱,大房的人都很不滿意,原本他們說好的東西,大半兒都沒能買來。
穆連奎端坐在炕上,端出一副長者的威嚴模樣,不滿的說道:”我記得我還要了一簍銀霜炭、一擔粳米、一百斤精面、二十斤肥豬肉、十斤大麴酒、十斤燈油、二十斤豆油、一百雞……“
沒等他叨咕完,采薇就冷冷的打斷了他。
”老爺子,我家的馬車有多大,您也是看到了,四個包袱,加上我們一家六口,已經擠得滿滿當當的了,那裡還有地方放那些東西?那些又不是急着用的物件,等過了初六,開了集,我再買了給您送來,也是一樣的。“
穆仲禮一聽,忙把話接了過來:”其實,你們要是不方便,把銀子給我,我替你們去買也是一樣的,反正我也有馬車,又不能趁你們的銀子。“
穆仲卿看了看大哥那副貪婪的嘴臉,淡聲道:”集市初六纔開,不知大哥現在打算到哪去買?“
”……“
穆仲禮被弟弟嗆了一句,無言以對,訕訕的坐了下來。
穆白氏見心愛的長子吃了癟,頓覺心頭不悅,再者,她也是擔心被采薇放了鴿子,空歡喜一場,所以便幫着兒子開了腔,說道:”我看你大哥這主意極好,你們平日裡忙着生意,哪裡得空去買這些東西?還不如把錢給了你大哥,讓你大哥替你們去買。“
”正是正是…。“
穆仲禮雞啄米似的點着頭,連聲附和。
采薇橫了老太太一眼,說:”不勞大伯了,我家做的是酒樓生意,自有熟識的米行能買到便宜的米麪,這一點,可是大伯做不到的。
一句話,把穆仲禮的臉說紅了,不知她的意思是在炫耀自家門路寬廣,還是在諷刺他從不買米麪之類的精糧。
換作以往,采薇若是敢這麼跟他說話,他早就炸毛了,但是自從見識到采薇的厲害後,他便由衷的對她感到發怵,彷彿她的一顰一笑都具有殺傷力一般,令他不寒而慄。
他尷尬了一會兒,忽然對自家女兒說:“瓶兒,帶你妹妹到你的房間裡玩兒會兒吧,我們大人說說話。”
采薇一聽穆仲禮想支開她,便知道他又打了什麼鬼主意,因懼怕她,不敢當着她的面開口,所以,便藉着讓她到採瓶房中玩耍的機會,趁機對穆仲卿夫婦說。
採瓶雖然厭惡采薇,但是爹爹發了話,她也不得不從,便起了身,淡漠疏離的對采薇說:“大妹妹,不知可否有幸請大妹妹到我房中小坐?”
采薇頷首笑道:“好啊!”
便牽了武兒的手,噙着笑,跟着她向她的閨房中走去。
採瓶住在右邊的耳房,自己佔着兩間屋子,左邊的兩間耳房,就是穆崇才和穆崇福的房間。
走進房中,采薇略略的看了看,見沒什麼值得她看得,便收回了目光,在一張凳子上坐了下來,抱着武兒逗弄着。
採瓶看着采薇那副漫不經心的神情,儼然是沒把自己放在眼裡,不覺氣得柳眉倒豎、杏眼圓睜,本想聽從爺爺和爹的話,把火氣壓下去,好好的哄着她,把銀子騙到手纔是正理!
可是,一見到她那張瓷白粉潤的小臉兒,那雙剪水雙瞳,那張花瓣似的小嘴兒,再一想到她曾出首自己的爹爹兄長,害得她家名譽掃地,現在她連個提親的都沒有,便對她的恨意更濃,只恨不得撓爛她那張妖妖喬喬的臉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