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穆仲卿早早就起了身,將自家娘子和女兒們昨天做好的點心裝在馬車裡,趕着馬車獨自去了酒樓。
他走的時候,采薇還沒有醒來,穆仲卿特意囑咐了家中上下都安靜些,讓女兒好好的歇上一歇。
這些日子,女兒爲了開店的事兒,忙裡忙外的累壞了,看着別人家的女兒都是嬌養,唯獨他的女兒像個男子一般,爲家裡的生計勞碌奔波,特別是看到女兒疲累不堪的樣子,他這做爹的,怎能不心疼?
雖然薇兒總說自己不累,但一個人的體能有限,她早就承載了超過了她負荷能力的擔子,又怎能不累?若是不累,也不至於卯時還沒有醒來。
現在,他對酒樓的經營和管理已經基本上了解了,就算薇兒不去,他一個人也應付得來。因此,他打定主意,以後儘量少讓女兒往酒樓裡跑,酒樓有他一個人撐着,就足夠了!
到了酒樓,他先把一盒一盒的點心卸下來,放進櫃檯裡,後又鎖上門,去集市上買菜了。
今天這些事兒都由他自己來完成,他定要做好,只有做好了,兒才能安心的呆在家中,做個嬌養的閨秀。
買菜時,他挑得很仔細,青菜都要撿最嫩,海鮮也必須都是活的,肉要還熱乎的才肯買,因爲只有還熱乎着的肉,才能證明這畜生是剛剛宰殺的……
付錢時,他放棄了做爲讀書人的文雅之氣,學着女兒講價時的語氣跟人砍價,到底用他認爲合理的價格將那些菜買了下來。
可以說,對於這次買菜,他簡直就像當初考秀才一樣的認真對待,直到認爲他買的菜挑不出一點兒毛病來,才安心的趕着馬車回酒樓去了。
不出意外的,沒等到酒樓門口,又遠遠的看見了那串長長的隊伍,定是來排隊買自家的點心的。
穆仲卿笑了笑,愉快的將馬車趕到了酒樓的前面停下來,下車進店兒去叫人來搬菜。
一進酒樓,發現女兒居然也在,正站在櫃檯裡,拿着小稱給顧客稱點心,那個臉上長了黑胎記的朝雲姑娘在一邊兒幫她收錢。
見到他回來了,采薇笑道:“爹,早啊!”
“老爺,早。”
朝雲也出聲向他打招呼。
對於這位朝雲姑娘的來歷,女兒跟他們說過,是她在鎮上撿到的,她看見朝雲一個人無親無故的到處流浪,怪可憐的,就一時不忍,將她收留了。
對於女兒的善舉,穆仲卿很贊同,而且,他發現這個朝雲姑娘很不簡單,一點都不像尋常女孩兒那樣扭扭捏捏的小家子氣,接人待物時她不卑不亢,侃侃而談;記賬算賬時她又快又準,分毫不差;她平時很少說話,但每說一句話都很有分量,從不像家裡那些婆子媳婦似的滿嘴廢話;而且,她的身上還有一股清傲孤標的氣韻,半點兒都不像無家可歸的流浪的女人,倒像是一個落魄的千金小姐。
不過,不管她是什麼樣的人,這樣的人才能被女兒收在身邊爲己所用,他也是樂見其成的!
“早!”
穆仲卿一邊對兩個姑娘打招呼,一邊埋怨女兒說:“薇兒,這些天你都給累壞了,怎麼不多在家裡歇歇,爹特意沒叫你一起過來,就是想讓你多睡會兒的,瞧你,最近都累瘦了……”
采薇笑着指了指腳下的五個大箱子,苦笑道:“我倒想在家裡歇着,可今天和姜中人約好了時辰的,又怎能失信於人呢?”
穆仲卿一下想起來了,今兒個是買莊子交銀子的日子。
他忐忑的看着女兒腳下的幾隻大箱子,簡直難以想象這裡面的裝的都是白花花的銀子!
女兒的師父到底什麼人呢?諾大的一筆銀子,說借就借,而且借完連個面兒都沒露,甚至送銀子的時候都是悄沒聲息的,連他都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把銀子送來的!
……
夥計們把穆仲卿買的菜都搬到了後廚裡,開始忙着做準備工作了。
這會兒,張伯一家子、劉嫂子、春柳、僱來的三個婆子和家裡的幾個小廝,僱來的幾個夥計一起上陣,洗菜的洗菜、切肉的切肉,竄串兒的竄串兒,配合得十分默契。
采薇抽空到後廚去看了一下,見大家熱火朝天的忙碌着,都搶着幹活,沒一個拈輕怕重的,因此,對大家積極的工作熱情給予了充分的肯定,並表示,要在月底時,給大家搞福利,以犒勞大家。
張伯一家和劉嫂子春柳等人對采薇的行事早就見怪不怪了,倒是采薇新僱來的三個夥計和三個婆子頗爲驚訝,又都有些受寵若驚。
“大小姐,您給我們的工錢已經很多了了,現在不知有多少人羨慕我們能在八福酒樓工作呢?我們當真不敢再生受大小姐的恩賜了,免得妄自折了我們的食料。”
采薇笑道:“這都是大家辛苦工作應得的,你們用不着推脫,若是你們在我的酒樓裡偷奸耍滑,別說是福利,就是應得的薪水,也要被我扣光的。所以,大家只管心安理得的接受,繼續努力認真的工作,日後自有你們的好處!”
衆人都雀躍不已,異口同聲的說:“大小姐放心,您體恤我們,待我們慷慨仁慈,我們怎會不竭盡全力的爲酒樓效力?若有半點兒不盡心,只怕連老天爺都容不下我們,要遭天打雷劈的……”
采薇笑道:“諸位言重了,若大家都能齊心協力的爲酒樓效力,咱們的酒樓何愁不蒸蒸日上,只怕不日就能紅火得必須擴建或者開分店了。”
大家一聽,頓時都驚呆了,這家酒樓不過纔開張兩三日,大小姐就打算再開一家了,這,這速度也太快了吧……
采薇沒理會大家癡呆的表情,說完後就轉身離開了。
沒錯,她是生出了開分店的主意,家裡的烤肉串生意太過紅火,每天都有吃不到的顧客怨聲載道,爲此,她琢磨着,若是她的酒樓能像前世常看到的大飯店那樣大範圍的開設分店,定能火遍整個大晉國,到那時,大把大把的銀子,還不潮水般的涌進她的口袋?
打定主意後,她走到了外間來,看到爹爹和朝雲還在忙着賣點心,他們一個給顧客稱量、包裝,一個收錢、找錢,忙得不亦樂乎。
穆仲卿一邊兒賣,還一邊兒掃了一眼自家娘子昨天備下的點心,發現竟已經被賣掉一半兒之多了,不覺又是高興,又是苦惱。
高興的是自家的點心受歡迎,能大賣特賣,賺下了不少的錢;苦惱的是,家裡做的點心總也不夠賣,這還沒有開點心鋪子呢,若是將來再開了點心鋪子,娘子女兒做的這點子的東西,恐怕連一個時辰都撐不到,就被人給搶光了。
采薇走過來,看着痛並幸福着的老爹,笑道:“您老人家且歇歇吧,去找個人來替您一會兒,您還是跟着我去莊上走一趟吧!”
穆仲卿一聽是買莊子的大事兒,忙到後廚把一個叫茂全的小廝叫了出來,讓他替代自己,自己則去裡間洗了手。
回來時,見張鏢頭兄弟五人大踏步的從外面走了進來,對着采薇抱拳說:“大小姐,適才出門時,在大街上遇到兩夥人打架,堵住了馬車,因此來的有些晚了,還望大小姐恕罪!”
采薇看看天色,道:“無妨,現在時間剛剛好,我們走吧。”
張鏢頭兄弟聽了,走到采薇的身邊,俯下身,每人自覺的抱起一個箱子,向門外走去。
穆仲卿驚訝的看着那兄弟五人,每人抱着一個三百斤重的大木箱子,卻都是面不改色心不跳,走的穩穩當當、不慌不忙,不覺暗暗咂舌。
果然是鏢師出身,好大的力氣啊?
對於張鏢頭閤家來投奔采薇,采薇給爹孃的解釋是,張鏢頭兄弟遭難後,她曾託人捎信兒給霍淵,求他向李縣令給張鏢頭兄弟幾個求情,因此才使得他們免於囹圄之災,這兄弟幾個對她感激不盡,故而才誓死要追隨她的!
對於女兒的解釋,穆仲卿夫婦深信不疑,能讓這樣鐵骨錚錚的漢子心甘情願效命的,除了恩情,再無其他!
八福酒樓的門外,靠邊兒停了兩輛車子,都是張氏兄弟從前走鏢時用的鏢車,張鏢頭兄弟把那幾只大木箱子分別放到兩輛車上,對采薇拱手道:“大小姐請上車,咱們出發了!”
采薇拉住穆仲卿,坐到了第一輛車上,張鏢頭親自趕車,揚起鞭子,吆喝一聲,向郊外走去。
後面,張五郎坐在車轅上趕車,二郎、三郎和四郎步行,宛如押鏢一般,頗有氣勢的向莊子進發。
莊子位於京城的南郊,距八福酒樓二十多裡的路程,鏢局裡的馬腳力好,半個多時辰就到了。
那莊主正在家中翹首企盼着,見采薇果真帶着銀子來了,很是高興,請姜中人幫忙量過了銀子後,交割了房契地契,又寫下了買莊子的文書,最後,雙方按下手印,這筆交易算是成了!
拿到房契地契的一刻,采薇把地契和房契拿在手中看了又看,高興得想眉眼彎彎,嘴角上翹,她終於擁有一座屬於自己的田莊了,接下來,她的生活會變得豐富多彩!
回去的路上,穆仲卿問道:“薇兒,你打算怎麼處理這莊子,讓它空着嗎?還是安排人住進去?”
采薇輕輕一笑,敲了敲車壁。
張鏢頭立刻停下馬車,恭順的問:“大小姐有何吩咐?”
采薇說:“張鏢頭,今日你回家後問問你家的老夫人,她老人家可否願意住到莊子裡去,若是願意,這莊子暫且就由你們兄弟來打理吧!”
張鏢頭一聽,激動得臉都漲紅了,結結巴巴的說:“是,大小姐,小人願意,老母親也願意,她這一生都在爲我們兄弟提心吊膽。最大的願望,就是我們兄弟不再幹這種刀刃上舔血的買賣,能存夠買一處莊子的錢,然後買一座莊子,我們一大家子人去過那種與世無爭的田園生活,小人的渾家也是這麼想的,孩兒也是如此,所以,小人願意!”
采薇笑道:“看來我沒有找錯人,原本我以爲你們兄弟幾個在外闖蕩慣了,受不了莊子裡的靜謐安寧呢,原來你們早就有心避世了,既如此,咱們也算是各得其所了。”
張鏢頭道:“是,我們兄弟五個,都有一身好力氣,而且我們的孩子也有好幾個長大了的,都能下地幹活,大小姐的莊子上不再僱人,也不用再買人了,我們一家人定能將那田裡的莊稼種的妥妥帖帖,將莊子打理的完備整齊,不讓大小姐操一點兒的心。
采薇笑着說:“如此甚好,張鏢頭能這麼說,我就徹底放心了,只是這莊子臨近皇家獵場,時常有獵場跑出來的野獸出沒,不僅傷人,還糟蹋莊稼,偏上頭又不許打,不知張鏢頭打算如何處之呢?”
其實,在買這座莊子的時候,采薇就想到讓張鏢頭一家來此管理了。
張鏢頭兄弟幾個在外面奔波多年,又受了一次致命的打擊,一定對紛繁複雜的世事感到厭倦了,這時節,采薇恰好能提供給他們一個溫馨浪漫的田園生活,能過上這樣的生活來,何愁他們不對莊子盡心竭力呢?
張鏢頭聽了采薇的問話,呵呵笑道:“不瞞大小姐說,我們整日裡在外走鏢的,爲防意外,常在一些江湖郎中手裡買些迷藥之類的東西,如今住在這裡,少不得要多買點兒這種藥,遇到危險時,臨時灑上一把,絕對可以轉危爲安的!”
聽他這樣一說,采薇方纔放下心來。
又和爹商量起找店面開點心鋪子的事兒,還有找麪點師傅的事兒。
她一向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所以和爹商量的事兒,並沒有瞞着趕車疾馳的張鏢頭。
張鏢頭並非有心偷聽他們父女的談話,只是練武之人,大都是耳聰目明,穆家父女的談話,不時的鑽入他的耳中。
如今,他們兄弟五人的渾家、女兒都待在家中,整日的無事可做,若是她們能將那做點心的手藝學到手裡,自家豈不是又可以多幫幫大小姐了嗎?以回報大小姐的成全之恩嗎?
思及於此,張鏢頭便將自己的打算說了出來,但說出來後,他的心又不停的在打小鼓!
大小姐的手藝乃是京城一絕,會不會像有些手藝人那樣,不肯將手藝輕易外傳給別人呢?
沒想到采薇聽了他的話,頓時喜出望外,想都沒想的就一口答應了下來,還承諾,每月要給她們十兩銀子作爲酬謝!
張鏢頭開始時奮力推辭,但見采薇執意如此,再者,他也知道大小姐不差這十兩銀子,若他們不收,大小姐會過意不去,所以推辭了幾句,就答應了。
趕到城裡,已是正午時分,采薇率先回了家,打算把房棄和地契給娘和弟弟妹妹們看看,也讓他們跟着樂呵樂呵。
回到國公府,進入西院,路過一座名爲芳菲館的小院時,忽然聽到裡面傳出一陣嗚嗚咽咽的哭聲,夾雜着一個男人的怒吼聲:“還讓不讓人活了,我去找他們評理去。”
緊接着,房門“砰”的被撞開了,一個二十多歲的男子一瘸一拐的走出來,後面緊緊的跟着一個四十多歲的婦人和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兒。
采薇見了,忙閃身躲到芳菲館門口的一棵梨樹後面,唯恐他們有什麼事兒被自己撞見了,招惹事端。
就聽那四十多歲的婦人哭道:“孽障!你這是要去找誰?這兒是能講理的地方嗎?別去了理沒講成,倒添了一頓毒打,咱們往後的日子就更難過了。”
那男子怒吼道:“再難過還能比現在更難過嗎?我好端端的一個人,被生生的弄瘸了,出不得仕,每日只能像個丫頭似的蹲在家裡無所事事;娘被他們害得全身是病,每天吃藥,成了十足藥罐子了;好容易妹妹還算周全本指望妹妹能找了好人家,安樂的過一輩子,這會子偏被他們許給六十多歲的老頭子做繼室!”
“娘總是告訴我們忍忍忍,不要招惹了他們,可我們忍到今天,他們非但沒有收斂,反倒越發的苦苦相逼,不逼死我們再不罷休,難不成我們真的一直這樣默不作聲的忍下去,任他們宰割,任由妹妹嫁給那老頭子爲繼室嗎?”
那婦人滯了一下,悽慘道:“你妹妹雖然是嫁給六十多歲的老頭子做繼室,可總好過當初的美娘,被許給七十多歲的老頭子做偏房的好,這都是她命裡招的,怨不得人,咱們還是認命吧!”
“不,娘,我不認命!”
十幾歲的少女哭喊起來:“我死都不嫁給那老畜生,要是你們再逼我,我就學美娘姐姐,私逃出去,要麼就一條繩子吊了脖子,反正我就是不嫁,誰做主給我訂的婚,就讓誰去嫁,我死都不嫁的......”
那婦人慌的一把捂住了女孩兒的嘴,低聲道:“祖宗,你小聲着些,當心被人聽了去,又要招亂子。還有,快歇了你那份兒學美孃的心思,你沒見美娘跑到那十幾年,梅姨娘受的磋磨嗎?難不成你想讓你哥哥嫂子,侄子侄女兒和娘受那份苦楚?”
女孩兒聽了,哭得越發悽慘。
男人見狀,怒氣更盛了,一瘸一拐的往院子外面走,婦人忙放了女孩,撲過來死命的拉住男子,一邊兒朝屋裡喊:“青璃,快出來幫我拉住他啊!”
喊聲過後,門簾響動,一個臉色蠟黃的女子出現在屋門口,男子見了,滿身的火氣頓時彌散盡去,他疾步折了回去,對那女人嗔道:“你坐着月子呢,怎好隨便出來,快回去,當心被風撲着了……”
嘴裡說着,小心的扶住了那女子,進屋去了。
院子裡的婦人看了看哭得淚人兒似的女兒,嘆道:“月娘,咱們回去吧……”
娘倆也進屋去了,采薇從樹後轉了出來,臉色很難看,這個瘸男子,想必就是國公爺僅存的兩位庶子之一了,那個女孩兒是他的妹妹,正要被送去聯姻,聯姻的對象還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耄耋老人,想想都噁心的慌,那個婦人定是國公爺的妾侍了。
采薇曾聽外祖母說過,老夫人王氏一生善嫉,國公爺的妾侍多不得善終,唯獨留下的兩個妾侍,一個是她奶孃的女兒,她的奶姐;一個是和她從小一起長大的,她的貼身丫頭。
只不知剛纔那位婦人是哪個?看那婦人的樣子,顯然已經被老夫人王氏給折磨的麻木了,毫無反抗的心理,把自己的不幸全部歸結了自己的命不好。
采薇很不認同她的這種怯懦和逃避的行爲,爲母則強,一個母親,不肯爲孩子們的將來籌謀,還要勸孩子們逆來順受的認命,這樣的母親還算是什麼母親呢?
采薇淡淡的看了小院兒一眼,冷漠的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