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廣年哼了一聲,沒說話。
杜長風卻像是有些心累的說道:“你父親可能瘋了,過完年,你帶他去檢查一下吧。得了,你們父子倆聊,我要回去了。”
杜長風起身準備離開。
程廣年喊住了他:“老杜,我說的事是認真的,你別以爲我是在開玩笑,趁着過年,你好好琢磨琢磨。”
杜長風沒搭理程廣年,繼續往外走,可又被程煜拉住了。
“嘿,我說你們這父子倆,商量好的是不是?程煜,這事兒不會你也有份,跟你父親密謀已久吧?”
程煜滿臉茫然,搖着頭說:“爸您說什麼呢?我是有點事要來問老程,這事兒跟您也算是有些關係,所以想留您下來聽一聽。”
杜長風帶着遲疑的停住腳步,上下打量着程煜,程廣年在他身後沒好氣的說:“這事兒跟煜兒無關,他什麼都不知道,你不要疑神疑鬼的。”
“那我就不明白了,廣年你到底爲的是什麼呢?咱們兩家只要保持現在的關係,以後所有的一切,遲早不都是小煜和小雨的?你用得着急於一時麼?”
程煜似乎聽出點什麼,他狐疑着問:“爸,老程不會又打算跟您開戰不死不休吧?”
杜長風擺了擺手,說:“那倒不是。不過……”
程廣年直接打斷了他的話,假借着跟程煜說話的樣子。
“煜兒,你要找我談什麼?”
杜長風看了看程廣年,知道他這是不想把他們剛纔所說的事情告訴程煜,這似乎更加說明程煜對此的確毫不知情。
想了想,他也就沒把事說破。
“是呀,小煜,你想跟你父親說什麼?跟我又有什麼關係?”
程煜見狀,知道這倆人是不會繼續剛纔的話題了,也不多糾纏,憑這加起來一百多歲的兩個人,他們不想說的事,沒人能從他們口中套出任何端倪。
“關於我們家的老宅。”
杜長風一聽,嗯,這事兒還真是跟他有關。
不是說老宅跟他有關,而是老宅牽扯出來的一系列的事兒,還是他告訴程煜的。
那時候程煜雖然出生了,但根本還沒到記事的年紀,關於老宅的那點事,還是杜長風透露的。
這件事對於杜長風而言,其實也是個疑問,所以說是跟他有關,倒也算是合理。
倒退兩步,杜長風又坐下了。
程廣年卻是皺起了眉頭,說:“老宅?誰跟你說咱們家老宅的事情了?老杜,是你麼?”
杜長風迎向程廣年的目光,但很快避開,望向程煜,說:“小煜,你給我再倒點酒。”
程煜點點頭,走向小酒臺,拿起那隻水晶的酒瓶。
“你問這事兒幹嘛?是不是外邊又有什麼風言風語了?”
程煜依舊沒回答,走到杜長風身邊,幫他倒上了少許威士忌。
然後自己也拿了一隻杯子,倒上酒。
“您要點兒麼?”程煜衝程廣年晃了晃瓶子。
程廣年低頭看了一眼,杯子裡早就空了,心裡雖然憋着氣,但還是點點頭,說:“來點兒吧。”
程廣年看着三緘其口的杜長風和程煜,心裡突然有種自己的兒子成了別人家的感覺,心說你倆倒是配合默契啊。我程廣年半世梟雄,怎麼就拿這個兒子束手無措呢?
該死的系統,你說你讓我擁有了這麼多的財富,卻不允許我兒子來繼承這些財富,這才把我們的關係搞得這麼僵。
要沒有這些限制,我跟煜兒的感情,想必一定會很好吧。
程煜也坐下之後,才終於開口道:“之前帶爺爺出去放煙花,我問起過他,當時他好像正好處於比較清醒的狀態。
他告訴我,咱家的老宅,他賣了三十八萬,而且,是在九零年就賣掉的,只不過買家允許他在宅子裡再住十年,等過了新千年的那個坎兒,再交房。
爺爺還說,那些錢,他用來還債了。”
程廣年聽到這些,微微皺眉。
杜長風卻是迫不及待的開口:“所以,賣宅子的錢,真的一分錢也沒落到你父親手裡,你家裡也沒有什麼祖上傳下來的金條什麼的?”
程煜搖了搖頭,說:“爺爺就清醒了那麼一小會兒,又或者是他不想多說,他就告訴了我這麼多。
不過,這表示我們家的老宅,其實早在九零年就被賣出去了,只是當時包括老程在內的程家所有人,都被老頭兒瞞在鼓裡。
直到新千年老頭兒把房交了出去,他們才知道。
那些賣房的錢,可能有一部分也化作十年間養家餬口的費用,但絕大部分,應該都被老頭兒拿去還債了。
沒落到老程手裡,應該是事實。
至於家裡有沒有什麼祖傳的東西,那我不得而知。”
杜長風點了點頭,望向程廣年,說:“廣年啊,解釋一下吧?”
“我有什麼可解釋的?家裡怎麼可能有什麼祖傳的物件,要是有,老爺子也不會淪落到變賣祖產的地步。”
“可爺爺爲什麼要變賣祖產,他又是爲什麼欠下那麼多的錢……三十八萬吶,九十年代,那會兒的三十八萬都夠開倉放糧賑災的了吧?”
這話說的兩個中年男人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還賑災,區區三十八萬,夠幹嘛的?
當然,他們也知道這是程煜在開玩笑。
程廣年說:“我怎麼知道?這你應該去問你爺爺。”
程煜擺了擺手,說:“要是爺爺清醒着,我問,他應該會告訴我吧。但他現在那樣,您覺得他能說麼?”
“那我怎麼知道他怎麼欠下那麼多的債?我們知道他把老宅子賣掉的時候,我的生意已經步入正軌了。雖然手裡沒什麼活錢,錢都放在生意裡,但也不會貪圖那點兒錢。更何況,你不是都說了,你爺爺是九零年賣的房,那就更加無從得知了。”
“老程,您這樣就沒意思了。”
“你一口一個老程,這就有意思了?我是你爸!”
程煜也懶得跟程廣年較勁,點點頭說:“嗯,沒錯,您是我爸。那好,爸,您真的不打算解釋一下爺爺爲什麼會欠下那麼多的債的事?”
程廣年低頭看着手裡的酒杯,輕輕晃動着。
金黃色的酒液,在杯底盪來盪去,不是映着頭頂的燈光,各式的折射,導致五彩斑斕,煞是好看。
低頭喝了口酒,程廣年一言不發。
“爺爺剛告訴你們,他已經把老宅變賣了的時候,我估計哪怕是您,的確也是查不出什麼的。
那會兒您說生意步入正軌了,但還遠不到今日的程度。
那會兒,您也就是個起步沒多久的生意人而已。
我也相信,那個時候,您和二叔三叔一樣,都不知道老頭兒爲什麼要把老宅賣掉,更加不知道那筆錢去了哪裡。
您怎麼想的我不清楚,但二叔三叔,肯定是認爲那筆錢被老頭兒用來給您做生意了。
哪怕您之後否認過,但二叔和三叔肯定是不信的。
當然,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相信您心裡也一定會有疑問。
即便您對於爺爺爲什麼變賣老宅,錢又去了哪兒,並沒有太強烈的好奇心。
但等到二叔借酒撒潑,說您的生意也該由你們三個人均分的時候,您不可能完全無動於衷吧。”
程廣年看着自己的兒子,突然間笑了。
這小子,這縝密的思維,還真是挺像老子的!
喝光了杯子裡的酒,程廣年將被子放在桌上。
“嗯,你說的沒錯,廣樂那次借酒發瘋,我知道,雖說理兒永遠都站在我這邊,畢竟我的生意和你爺爺毫無關係,他從未在我開始做生意之後貼補給我一分錢過。
而且即便是我拿了你爺爺的錢,你爺爺那會兒也還沒有老年癡呆,他的錢,他願意給誰都是合理合法的。
這又不是無遺囑的遺產,廣樂說的所謂均分這事兒,毫無道理。
但是,那畢竟也是我親弟弟,就算有些不爭氣,我也是他大哥。
家裡還有其他眼睛盯着我呢。
所以,我覺得有必要還原一下當年的真相了。”
程煜和杜長風很默契的沒有發表任何意見,而是在等待着程廣年復原當年的真相。
程廣年站起身,走到小酒臺那邊又給自己加了點兒酒。
回到桌邊,翻開桌上的雪茄盒,拿出一支雪茄,晃了晃,問:“你們要來一支麼?”
程煜稍稍等了等,見杜長風擺擺手,自己也便說道:“您抽吧,我不用。”
程廣年也沒多客氣,找到雪茄剪,剪去了雪茄頭,也不着急點燃,而是將雪茄放在手掌裡緩緩搓揉着。
程廣年的目光變得有些悠遠,找不到焦點的樣子,似乎沉浸在了那段回憶當中。
“廣樂借酒發瘋的時候,我賺到了人生中的第一個億。
當然,手裡還是沒什麼現錢,而且那時候,身家過億似乎也並不是什麼特別高遠的指標。
前兩年網上有句話,是王健林說的。
他說,先給自己定個小目標,比方說先賺他一個億。
這話,當時被很多人當成笑話,但如果身處我和你岳父如今的位置,這話其實還是挺在理的。”
程煜對此表示無語。
倒不是說一個億的小目標讓他感覺無語,而是程廣年的說話方式,真的讓人覺得無語。
你說事就說事,講故事就講故事,非得弄個逼格這麼糟糕的開場白乾嘛呢?
“但不管怎樣,身家過億,總也算是開始進入到一些人的法眼了,算是進入到了一個全新的階層。
那段時間,我結識了很多人。
一個三十歲左右開始創業,短短兩年時間就獲得一億身價的人,在當時還是挺受重視的。
當然,我也憑藉着自己的眼光,給當時認識的部分人,指過路。
凡事我看中的項目,他們又聽了我的話,基本上都賺得很不錯。
除了當時的身家之外,我在吳東的圈子裡,還有個金手指的外號。”
程煜再度翻翻白眼,心說拜託,不要再灌水了,要說金手指,你有神摳系統裡那個金手指牛逼麼?
趕緊說事吧,這扯了多少閒篇兒啊,你們這些中老年男人,說話這麼喜歡憶苦思甜的麼?
腹誹歸腹誹,但實際上,程煜也明白,程廣年這不完全是灌水,說這些,也是爲了填補背景資料。
“正因爲有這樣的稱號,所以在當年,我找人幫忙,還是比較容易的。
那會兒,長三角這塊的人們,還沒有那麼厭惡我。
我也是在一次宴會上,認識了一位副區長。
咱家現在這塊地,還是那位副區長當年批給我的。
我託他,又認識了一個房管委的幹部。
一起吃了兩次飯,他讓人幫着查詢到了當年的原始交易資料,確定了咱家的老宅是落在何人手裡。”
說到這裡,程廣年停頓了下來,拿起手邊的點菸器,仔細的烤着雪茄,最終將其點燃。
深吸了一口,程廣年將雪茄放在菸缸邊緣,這才又開口說道:“是個港客,潮州人,七八十年代去的港島,最終因爲英女王的特赦,拿到了港島的永久居留權。
八十年代掙了些錢,老宅就是他們給買走的。”
說到這裡,杜長風皺起了眉頭,問:“七八十年代纔去的港島,一開始還是黑戶的身份,就算八十年代已經開始發展,九零年的時候,三十八萬對他們來說也不是什麼小錢了吧?”
“而且一個港島的潮州人,怎麼會在九零年就跑到吳東來購置產業?”
程廣年擺擺手,說:“他們不是從你爺爺手上買到的這套宅子。
你爺爺這套宅子究竟賣給的是誰,不重要。
九零年,房產過戶還只是私底下寫個字據就敢成交。
那個買咱家老宅的人,說穿了,其實就只是箇中間人罷了。
你爺爺以爲老宅是賣給了他,可實際上,買家另有其人。
至於你爺爺當初爲什麼會那麼缺錢要賣老宅,我問過他,他沒說,這事兒也就擱下了。”
“那您說那麼多關於這個港客的事幹嘛?他們跟這件事沒什麼關係啊其實。”程煜又問。
程廣年擺擺手,說:“當然有關係。我後來,就是從他們手裡又把這老宅買回來的。”
程煜和杜長風俱是一愣,幾乎異口同聲的說:“所以,把老宅捐給政府的,其實是您(你)?”
程廣年點點頭,說:“也不能算是捐,那是有回饋的,當然不是回饋的現金。
如果非說咱家這套老宅,跟我有關係,那就是我在八年前,動用了一筆資金,又把老宅給買了回來。
買回來之後,我就跟政府簽訂了一個協議,將這套宅子捐給國家,換來的是當時幾個基建項目。
後來關於這套宅子的事,你們應該都清楚了。
政府圍繞那套老宅,開發出了一個文化公園。
現在那一帶,好像整體都因爲咱家那套老宅的項目,有所提升。”
杜長風微虛雙眼,道:“難怪,我查過你家老宅現在的那個文化公園,卻發現捐贈者要求保密。所以,其實不光那套宅子,就連開發文化公園的資金,大概也是你給出的吧?”
“不到五個億。其實,當年的基建項目,利潤還不到這個數。不過咱們看的是長遠,這也是我跟政府方面的關係一直都很不錯的原因。”
“可這些不重要吧?爺爺當年爲啥欠了那麼多錢,又跟那個港客一家有什麼關係??”程煜沒有被程廣年把思路帶遠,而是繼續追問。
程廣年又拿起雪茄抽了兩口,這才說:“你爺爺賣掉老宅,應該是被坑了。因爲後來我認識了那個港客之後,他告訴我,其實當時並不是他想買下那套老宅。”
程煜和杜長風對視了一眼,心說總算說到正題了,兩人默契的都沒有開口,等待着程廣年的繼續。
煙霧繚繞之間,程廣年的聲音顯得有些滄桑。
“廣樂跟我鬧過之後,我查了老宅的事情,卻是一籌莫展,因爲查到港客那邊,我就查不下去了。
因爲,那個港客在吳東,並沒有任何生意,也沒有任何投資,除了這套老宅。
可誰曾想,十年之後,在一個酒宴上,我認識了那個港客的兒子。
那個年輕人,有些目中無人,狂妄的很,若不是他提到咱家的老宅,我根本都不想跟他有任何瓜葛。”
程廣年又拿起雪茄,放在嘴邊。
“那會兒他們家應該是想到吳東來投資吧,有幾個官員很當回事,但吳東本地的商人,幾乎沒有願意跟他們家合作的。
原因也不復雜,他們家有社團的背景。
就在那次酒宴上,那個年輕人胡吹海吹,說他父親去了港島之後,憑藉一把鋼刀殺出了一片天地。
他可能覺得這是很值得炫耀的事情,但實際上,能出席那次酒宴的,身份地位都在他們家之上,誰也不是白癡,沒人相信他的話。
他說的那些,五六十年代乃至七十年代還有可能,八十年代,開什麼玩笑。
不過他家的社團背景是真的,他父親過去港島之後,爲了討生活,加入了某個社團。
肯定是要敢打敢殺的,這一點毋庸置疑,但絕不像他說的那樣,能殺出如今的身家。
後來我查過,那家人,在港島真正發家的營生是非法賭檔,騙了不少錢。
從你爺爺手裡買走咱家老宅的人,也是他那個賭檔的常客。”
程煜的眉頭微皺,八十年代啊,可不像是現在這樣,去香港很是不方便。
“據那個港客說,從你爺爺手裡買走那套宅子的人,是個船員,頻繁的往來於港島和吳東之間。
那人嗜賭,在他們家的賭檔欠了不少錢。
當然,說是不少,也是根據九零年的物價水平而言。
好像是幾萬港幣,具體數目,那家人也不記得了,畢竟對他們而言,也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程煜算了算,程廣年是八年前買回家裡的老宅的,就算他認識那家港客的時間再早上一兩年,那也充其量是十年前。
也就是零九年。
家裡的老宅其實是九零年被變賣的,所以,說是二十年前的事,沒毛病。
“那個船員從船上偷過幾次貨,想要抵債,但都是些便宜貨。對於咱們吳東來說,那是進口貨好東西,可在港島,那就是隨處可見的玩意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