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朗收拾心情,“你去看過夫子嗎?”
他和陳真卿還有書信來往,每隔一段時間都會向陳真卿彙報學堂的情況。
陳真卿也會說起他的近況。
當年考中進士後,陳真卿自請外放邊關爲知縣,自言無功無過,雖已升官,仍留在邊陲。
陶謄搖頭道:“夫子的才德你比我清楚,成爲太子幕僚,我第一個向太子推薦的就是夫子,想讓太子暗中運作,調夫子進京爲官。那時我才知道,夫子的老師,在致仕之前,也曾讓夫子入京,那麼好的機會,都被夫子拒絕了。”
玉朗輕嘆,“進京趕考之前,夫子上山拜訪師父,曾舉杯明志……”
他陳真卿的志向複述給陶謄聽。
陶謄滿臉佩服,但也有些擔憂,“夫子志存高遠,就是苦了師孃他們。”
燕國官員升遷,家眷是可以隨行的。
“不錯!”
“太子自然不缺少人手,但太子麾下也存在各個派系,持有不同的政見,如今齊心協力爲太子共謀登基大業,待大業已成,只怕立刻就要內鬥起來。就算是現在,也有各種明爭暗鬥。我剛剛加入進來,根基淺薄,動不得法力,手下無人可用,許多時候有心無力。”
讀書自然要總結、思考,可他一直困於七排村,幾乎沒有印證所學的機會。
如果他一直在山上修煉,恐怕永遠都沒有用武之地。
他們二人,一個築基,一個煉氣。
這些年,他每天往返於學堂和道觀,沒有因爲學業而疏於修行,同樣也沒有因爲修煉而荒廢治學。
“臨行前,我和師姐送給夫子一枚玉佩,可以調理夫子和家人的身體。既然夫子甘願如此,我們就不要打擾了,太子身邊豈會缺少輔佐之人,”玉朗搖頭道。
沉思許久,玉朗卻在陶謄失望的目光中,搖了搖頭。
“你是說我那些門生?”
他相信玉朗的能力,就算沒有絲毫修爲,也絕非常人。
陶謄說得好,不經實踐,一切都是空談。
這扇窗面向西方,而玉朗看的是北方,那裡是青羊觀和燕國都城的方向。
陶謄拿在手裡,掂了掂,嘴脣微動,忍不住道:“你真聽不出來,我這次來,真正想請的是誰?”
他花費重金,從各個地方,求購各種書籍,然後如飢似渴閱讀。
陶謄靜靜看着玉朗,期待他的抉擇。
當年在師父面前問出那些問題的時候,玉朗沒有意識到,這個命題多麼宏大,自己多麼天真。
至少,應該瞭解人間是什麼樣的。
說到這裡,玉朗不禁又想到了自己,心中暗歎,拈起案上的筆,“你要去見,我便幫你寫幾封信。”
解決這些問題的難度,只怕不次於成仙了吧?
否則,假如他真正做到,讓山上人回山上去,然後呢?人間就能美好了嗎?
陶謄慷慨激昂,看向玉朗的目光充滿期待。
玉朗擡起頭,坦然和陶謄對視,“伱想讓我和你一起下山?”
“我向太子請命,代他遊歷燕國,體察民情,接下來還要去各個州府,完成之後便回京覆命。你下山後直接去都城陶家,我會做好安排,如果覺得人世太紛亂,也可以先在京城外的都仙觀落腳。”
陶謄說起自己的處境,一臉愁苦,突然語氣一轉,“兄弟過得這麼艱難,你不給我推薦幾個大才?”
陶謄緊緊握住玉朗的手掌,殷切道:“你我兄弟聯手,勵精圖治,還燕國一個輝煌盛世!”
當年,師孃對他們極好,學堂裡的學子對師孃和夫子一樣崇敬。
陶謄重重點頭,“都城隍那裡,自有我去分說,你不用擔心。還記得當年,我們坐在青羊觀外的石崖邊,你曾提及你的志向,當時我聽不懂,現在我明白了。你想讓山上人回山上去,人間不受擺佈,可你連人間都不瞭解,何談其他呢?這一次,就當爲你以後踐行志向,踏出的第一步!”
很快寫完一摞厚厚的書信。
他有好幾個芥子袋,用來存放各類書籍,如果都取出來,只怕要裝滿青羊觀。
玉朗點頭,神情堅定,“你接下來準備去哪裡?”
玉朗把手抽出來,踱步到牀邊,望向窗外。
不僅燕國,燕國之外,諸國的書籍也通過各種渠道,被送到縉縣。
玉朗目光閃爍,不可否認,他心動了。
“我會去請求師父,恩准我下山。”
學而不思則罔。
陶謄立刻上前,親自爲他研墨,嘻笑道:“你的門生,我還信不過嗎?”
陶謄早已做好了妥善的安排。
玉朗訝然失笑,“小小縉縣,村野學塾,能出幾個大才?即便我瞭解他們以前的性情,但多年未見,他們經歷宦海沉浮,不知還能守住幾分本心。”
陶謄眼神越來越亮,“你答應了!”
想要改變整個天下,無異於癡心妄想。但要改變燕國一個國家,還是有機會的。
他轉身,接觸到陶謄的目光,笑了笑,“是不是覺得我是擔心影響修煉,貪生怕死?我突然感覺心性有缺,接下來應該要閉關一段時間。還有道觀和學堂的事務,是夫子和師父的心血,都不能荒廢,走之前需要妥善安排……”
“此行便是要身入人間,何懼紛亂?”
玉朗含笑以對,看了看天時,不知不覺已到傍晚。
“今晚在道觀留宿吧?”
“不了,衆目睽睽,不能動用飛梭,只能騎馬行舟,速度太慢,行程太緊!得到你的承諾,我就放心,咱們都城再會!”
陶謄滿臉喜色,此行的收穫遠超預期。
“也好,來日方長!”
玉朗也不挽留,親自將陶謄送出竹林。
陶謄翻身上馬,對玉朗拱了拱手,一甩馬鞭,和衆隨從絕塵而去。
玉朗轉回身,卻見小五不知何時站在身後,“師姐?”
“你要下山?”小五問。
玉朗心知,他和陶謄的對話肯定瞞不過師姐,毫不意外,“師姐想去都城看看嗎?”
這些年,小五既不是夫子也不是學子,但從未缺席,學堂裡有人請教,她亦不吝指點。
可玉朗始終感覺,師姐和周圍的人、事之間的疏離之感,在最後一個女子同窗出嫁後,那種感覺更濃了。
或許,換一個環境,會好一些。
玉朗暗想。
小五有些出神,喃喃道:“師父不會同意的。”
玉朗一愣。
這些年,他自然能看出來,師姐絕非常人,
可他並不清楚師姐的來歷,不知道師姐爲何長不大,師父爲何不讓師姐離開身邊?
玉朗欲言又止,最終沒有多問什麼。散學後。
玉朗和小五並肩向山上走去,說起自己的構想,“師姐,我準備將讓士恆兄接手學堂,他年逾不惑,屢試不第,學識不差,卻被磨滅了心氣,之前便找過我,想留在學堂。道觀那邊兒,這些年劉大夫常常留宿,醫術突飛猛進,他那幾個徒弟也都得到了真傳,足可坐鎮醫館,劉大夫年事已高,身子骨還很硬朗,應該願意過來。師姐以後也不用爲這些瑣事煩心,還是和以前一樣。”
小五聽着,只是默默點頭,不置可否,突然向天上看了一眼。
玉朗也察覺到了,和小五在道觀前停下。
旋即,一股清風自天上來,吹得草葉沙沙作響,落下兩道倩影。
其中一個是熟人,正是銀家大小姐銀巧兒。
和銀巧兒同行的也是一名女子,身量和銀巧兒相仿,以輕紗遮面。
輕紗乃是一件法器,凡人看不穿,玉朗也不會失禮去窺視。
不過,隔着輕紗也能感覺得出,女子的姿色定然不弱於銀巧兒,且有一種銀巧兒身上沒有的氣質。
女子一雙眼睛露在外面,眼神彷彿纏綿的秋雨,有着化不開的憂愁。
“姑姑,就是這裡。”
銀巧兒低聲對女子說了一聲,上前行禮道:“小五道長,玉朗道長,這位就是我姑姑,法號念悔。”
“原來是念悔道友,貧道有禮了。”
玉朗還禮,暗暗打量這個法號古怪的女子。
之前,銀巧兒獨自來訪過,曾經提及此女,說是自幼患有隱疾,請師父診治,詢問師父何時出關。
現在親自來了。
念悔明顯是修仙者,而且修爲很高,至少玉朗看不透。
這等修爲,背後有實力強大的家族,竟有治不好的隱疾,並不多見。
“二位道長有禮,”念悔微微欠身,語氣輕柔,卻也和人一樣,有着一絲沉鬱。
“清風前輩出關了嗎?”銀巧兒連聲問道。
“師父仍在閉關。”
“這……前輩每次閉關到底要多久啊?”念悔神情如故,但銀巧兒非常替姑姑焦急。
“師尊修煉神通,可長可短,我等做弟子的,不敢妄自揣測,”玉朗將門打開,“二位道友進來坐吧。”
銀巧兒看了姑姑一眼,道:“姑姑的病越來越重,不敢再拖了。既然如此,道長能否通融,讓我們在道觀留宿,等待前輩出關?”
“這……”
玉朗有些遲疑。
道觀裡確實經常讓病人留宿,可還沒有留宿過修仙者。
石姓青年都是待一會兒就走。
而且,修仙者隨處都可以開闢洞府,何必非得住在道觀?
“道長放心,我們知道規矩,會安分待在房中,絕不會有任何窺探之舉,否則不用前輩出手,爹也不會饒我們的。”
銀巧兒語氣軟軟的,拉住玉朗的袖口,細聲央求。
玉朗哪裡經歷過這種陣仗,輕咳一聲,看了眼師姐,見師姐已經開始在打掃正殿了,不動聲色抽出袖子,道:“偏殿有幾個房間,供鄉親們過夜的,二位道友不嫌棄,就住在那裡吧。”
“多謝道長。”
銀巧兒立刻雀躍起來,扭頭看到姑姑走進正殿,出神望着正殿裡幾尊神像,眼神一轉,也拿起一個掃帚。
裝模作樣幫了會兒忙,有意無意問道:“玉朗道長,這次怎麼沒見到那位石道友?”
“你是說石大哥?”
玉朗不疑有他,“石大哥平時不在,偶爾纔會回來一次。”
“哦,難怪去年也沒見到他。我還以爲石道友也在道觀修煉呢!前輩這種世外高人,我等不敢奢望拜師,能夠一直追隨,也是天大的機緣了!”
銀巧兒好像有感而發,暗中恭維了一記。
玉朗想了想,“去年?說起來,石大哥好像一年多沒來了,師姐是吧?”
小五頭也不擡,‘嗯’了一聲。
接下來,兩女便在道觀裡住下。
銀巧兒耐不住性子,時不時易容下山,到處遊玩,念悔卻是深居簡出,平時難得一見。
玉朗按計劃安排好事務,也閉關去了,此次閉關,不爲修煉,只爲明心。
時間一晃,又過了大半年。
進入盛夏時節,天氣燥熱。
正在閉關中玉朗突然從入定中驚醒,接着神色一喜,匆匆走出靜室,進入正殿便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師父!”
玉朗行過禮,正要開口,被秦桑打斷。
“你的心意,爲師已知曉。你有築基修爲,該是下山的時候了。”
頓了頓,秦桑又道,“讓你師姐也一起下山吧。”
“啊?是,師父放心,弟子一定照顧好師姐!”
玉朗由衷替師姐高興,甚至比自己下山還要興奮。
小五現在正在學堂。
秦桑望着山下,目光幽幽,做出這個決定,其實是有些風險的。
他不會跟過去,誰也不知道,小五離開他,還能不能壓制殺性。
不過,這一天總要面對。
最初,小五心情不順便要殺人,後來被他勸導向善,再後來經歷世情,離開他的視線,遭到背叛,也能壓制殺心。
變化之大,有目共睹。
這場歷練的效果如何,是到考驗的時候了。
這時,門外走進來一道人影,正是念悔,被玉朗的動作驚動。
玉朗張了張嘴,剛要開口,忽然感知到一道熟悉的氣息逼近。
“咦?好巧!石大哥也來了!”
玉朗偷偷瞄了眼師父,不知師父是不是特意選在這時候出關。
他快步迎出去,卻沒留意到,一旁的念悔霍然轉身,死死盯向外面,手掌用力抓緊門框。
‘唰!’
石姓青年落到大門前,邁入道觀,一眼便看到女子。
他腳步微不可查一頓,目光微斂,露出笑容,“爲兄這次來晚了,等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