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海彥告訴過慕無淵一個道理。當局稱迷,傍觀必審,霧裡看花難瞧真切,眼睛在對面前之事判斷失誤時,務必跳脫出局,用心去看。做人如此,用劍也如此。
此時慕無淵像在霧中撥撥繞繞,走得迷糊,他卻掌風運轉不當,甚至無法捕捉劍意。此乃心亂之兆。
心亂,則目不明,引發劍亂。劍亂,則犯了劍道大忌。
慕無淵心亂之源不單單因爲剛剛的看到救下之人不是臨思言的驚怒,而是二人的劍一瞬碰撞,很輕的一聲“叮”。
不知是不是因爲自己這些日子即將寒毒發作的緣故,居然被對方那柄劍居高臨下的劍意壓制,破天荒展露頹勢,慕無淵甚至腳下一下不穩,接連後退。
來人之劍沾滿鮮血,劍寬半指,卻比他的劍身稍長。
慕無淵心頭一咯噔,如此磅礴氣勢,是以師出同源之貌。
同源?這人也是清正盟的弟子?
這……怎麼可能?
慕無淵的大腦嗡嗡響,身上頓時又生出千萬股寒意來,他死死咬住下脣,知道這是寒毒發作的先兆了。
少頃,慕無淵後背劇烈一疼,刺客之一棄劍改換袖中短匕首,趁衆人羣攻,於慕無淵背上狠劃一道。
慕無淵涼嘶一口氣,單腳回踹將那人踢入湖中。他伸手向後一探,摸着一片潤溼的血,火辣辣的痛意遊走周身經脈,倒讓他如夢初醒。
他咬咬牙,回身時做了個倒地假動作,以此擋住劍路,他掃腿騰起,旋轉一週直直往刺客們臉上踢,一羣人踉踉蹌蹌成了沒頭蒼蠅跌在一起,他這才鑽着空子重新飛往那人方向。
其實不需慕無淵過多出手,此人劍招舉重若輕,英爽精銳,內力深不可測,長劍如虎添翼,定是使了多年的隨身佩劍。
慕無淵意識到什麼,只見右側寒光橫現,劍走輕靈,終踏波而來。
總算趕到了。
天霽親衛整齊列陣,自夜色中現身。他們包圍這裡,旋即開始另一場甕中捉鱉。未央出現將那人半丈以內的刺客全部清掃,那人頓了一下,冷然道了三字“留活口”,不想此話已晚。
未央帶着的人一到位,這些疑似清正盟的人便自知任務失敗,他們反掄劍柄,登時將劍刺入心臟自斃。看來都是簽了生死狀的。
這場動靜來得猝不及防,收得也異常突然。
船仍在搖晃,半空騰落着淅瀝夜雨。未央上前檢查屍首,挨個詢問,無一活口。
事態查畢,未央轉向瘦弱的少年,屈膝跪地。隨他這一跪,周圍所有他帶來的人跟着齊刷刷埋首跪下。
慕無淵愣了愣,現下這船間唯獨他和少年站着。少年緩緩側頭,燈籠輕晃,光火朦朧。慕無淵垂眸避其視線,只將劍倒插,右手按住劍柄。
未央道:“末將救援來遲,望陛下恕罪。”
這夜註定極其漫長。
慕無淵身上的傷口沒工夫處理,他只封了自己幾處穴道,體力流失使得他面色發白,但他不能休息。
因爲方纔用的是體力,過會兒卻得用腦子。未央沒帶慕無淵回北地駐地,而是調轉馬車,尾隨前方另一輛馬車上了另一條道。
這道慕無淵是熟的,便是直接將他往天霽都城方向帶了。他閉目養神,黑暗間默默感知方向。身旁未央依舊不發一語,車內兩人雙手按劍,互相保持極高警惕。
這馬似乎是千里良駒,沒過多久便緊趕慢趕地到了都城。馬車甫一停,一衆人帶着他從偏門入宮,慕無淵前後左右都安排了人,生怕他插翅逃跑。
天霽皇宮內很靜,此刻只剩雨聲,目線漆黑一片,瞧不見宮內景緻。
廊間腳步驚着幾隻野貓喵嗚起來,它們紛紛跳往池邊假山,轉瞬不見。慕無淵打探幾眼,又收回目光,這天霽皇宮,地形確實複雜。
他們不知拐過幾條彎道,未央在某處停下,轉身打開一門,吱呀一聲,門內亮着昏黃的光,未央冷冷掃了眼慕無淵,示意他進去。
慕無淵蹙眉,擡步跨入。屋內呈書房構造,書櫃設有十數,中間一方大理石案臺將空間對稱劃分,陳設從簡,書卷味很重,案臺燭火已快燃盡。
慕無淵每走一閣,都會左右審視,可他從最後一閣走到案臺之前,並未見一人。
未央一直跟在慕無淵身後,兩人的影子交織於地。慕無淵奇怪,某刻正欲轉身一問。
卻在轉身時瞥見未央將第一閣中的某幾本書迅速挪開,隨手按下一個凸起開關,只聽書櫃轟隆響動,未央三步上前,拎着慕無淵肩膀往牆上狠厲一推,牆是活的,牆後別有洞天。
慕無淵因穴道被封反應稍有遲滯,待回過神來他已被未央反銬在室內冰冷牆面,手腳皆縛上鐵索,腰盤也被牢牢固定。
“……”慕無淵身受重傷,又被寒毒折磨,有些虛弱道,“我如今身體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人都不如,這樣的架勢未免太過了吧?”
未央卻道:“攝政王殿下過謙了,我知道您是天下一等一的高手,不敢輕易對待。眼下不過是最簡單的鐐銬,攝政王要想跑還不容易?”
慕無淵的拳頭鬆弛三分,他側過頭,明顯知道來人是誰。
未央抱拳,道了句陛下,隨即俯身後退,從通道口迅速離去。
室內只剩兩人。
囚室隔音效果不錯,隔斷了院外的雨。
面前這人,明明眼還是無情眼,脣還是涼薄脣,踱步習慣、站定姿態都同慕無淵記憶中無差,偏偏兩人相處之景大相徑庭,再難尋出昔日裡的半分熟悉。
造化挺會弄人。
慕無淵勾起嘴角嘲諷般笑了笑。
“像我這種沒有什麼用的廢人,何苦勞駕女帝陛下費盡心機來抓。”他淡淡道,“大材小用,倒讓我愧不敢當了。”
臨思言立定慕無淵身前,表情隱沒於光火,只剩一道清冷的輪廓。
慕無淵的話並沒有讓臨思言眼中多出幾分情感來,她只是淡淡朝着這位許久未見的“老朋友”笑道:“怎麼能說是全然無用的廢人呢?攝政王殿下,您在我這裡用處可大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