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魚。
當初被鬱婕救了放回海里的人魚,在經過很久很久以後已經成了人魚皇,他掌管着整片海域,威嚴又霸氣,同他一批的人魚都死的差不多了,就他活的時間格外的長。
歷經磨難的,生命總是比較長的。
他想,也許是因爲當年救了他的人類的功勞,那個人將自己體內的水元素送入他體內,爲他續命。
然而,他從不對別人提起。
那是他最爲屈辱的過去。
所以,當人魚們都誇讚他身上的傷痕是多麼美麗時,他很慶幸,沒有人知道他的過往,沒有人知道他本被困在小池子裡,身上是蛆蟲翻涌,他充滿死意。
好在,一切都過去了。
他現在兒孫滿堂,掌握着海域最爲強大的力量,還有什麼不滿意。
只是,午夜夢迴,偶爾會猛然驚醒,想起過往。
最後,只是翻個身睡去。
一切躲過去了。
徒然記起,也不過如此。
孫兒們問:“爺爺,水面上是什麼樣的?那些陸地上是什麼樣的?聽說陸地上也有和我們一樣的,他們叫人,沒有尾巴,但是可壞可壞了,是不是。”
他的過去隨着這些問如潮水鋪在眼前。
那是他想忘而不能忘的過去,刻於骨中,不被人知,不被人曉,卻時時刻刻泛着疼,提醒他愚蠢的過去。
他於數百年前上岸,只因有個小男孩在岸邊哭,哭的太過傷心,他心生憐憫,便上岸安慰他,將眼淚所化成的珍珠都給了他。
小男孩說謝謝他。
笑起來可愛。
他想起了典籍裡的天使,那是神袛派來人間的,不知道這個小男孩是不是。
縱使不是,他也相信,不論是什麼種族的幼崽都是聽話乖順毫無心機的,於是,他親近小男孩。
整整十五年,五千七百四十五個夜晚,他陪着小男孩。
十五年歲月於人魚漫長的壽命來看,不過是彈指一揮,於人類卻是漫長,人的一生又有多少十五年呢。
他卻以爲,十五年足夠他看清人心,他相信小男孩不會傷害他。
彼時,他還不懂得人心叵測這個詞。
於是,在第五千七百四十六個夜晚,他被已經長成男人的小男孩帶人抓住,送往某個親王家中。
他看着男人的眼,男人愧疚的轉過頭去,卻不曾放他走。
他驚訝於人類的貪慾,他給了男人那麼多珍珠,男人卻依舊要捕撈他,這算什麼呢?
他不知道,男人窮怕了,他給他珍珠,卻給不了人類的地位,而這個親王卻可以讓男人從平民成爲子爵,哪怕只是小小一個子爵,也是足夠了的。
後來,經歷過什麼,他已經不願意去想。
他是激烈的性情,總在反抗,於是不斷被轉送,最後被送到黑市的奴隸市場,那是最低賤的地方,他身上的傷是被遇見的最後一個“主人”劃開,那些蛆蟲也是那個人放的,不會鑽入身體,卻會在傷口反覆蠕動,讓傷口遲遲不好。
他是潔淨的單純的人魚,天真不知世事,對人類毫無防備。
卻在人類手上輾轉十年間,嚐遍黑暗。
人類真是噁心的存在。
他在黑市待了很久,那個男人來看過他,眼中有難過,卻不肯將他帶回家,因爲,他的最後一任“主人”就是要這樣折辱他,只因他不肯臣服身下。
他高潔,便毀了這高潔,讓他明白,他即便是人魚,在自己手下不過是任人揉捏的存在。
他任人看,卻絕不允許他被人帶走,“主人”只想折辱他。
那個成爲子爵的男人當年能爲了地位舍了他,又怎麼會因爲他毀了自己好不容易得到的地位呢?
他逐漸失去希望。
卻遇見了此生見過的最後一個人類,那是一個長得很美的女子,跟人魚族最漂亮的公主也差不多。
那個女子很聰明也很善良,儘管這種善良只是用來利用的善良。
她說,她能帶他脫離這兒。
他心中有微弱的希望。
也許,可以離開這個地方,回到海里,然後永遠不再上岸。
女子找一個人,需要藉助人魚族隨身攜帶的明珠。
鮫人也好,海妖也好,都是可以落淚成珠的存在,究其本質,都是人魚。
只是,海妖是失去明珠後又再次墮落的人魚。
明珠是他們身體內凝聚的珠子,實力越強大,珠子越大,那是他們的力量之源,用此找個人再輕而易舉不過。
他做不到,他的明珠已經在被人擄獲第一天被人挖去,不然,他不會落魄如此。
此間經歷種種,大約年歲太久,他已經記不清了。
他只記得,他幫助女子找到了想要找到的人。
他回到海里。
聽聞,海岸上似乎有誰一直留戀徘徊,夜夜等待一個不會回來的人,從青年等至死去,都不曾等到。
有人魚說,他們遠遠的看見那個人,那個人站在岸上,看着海里,全是悵然,有時有人問起,他會對人說他曾經做了一件錯事,他曾利用一條人魚的善心捕捉了它,把它賣給了親王,他曾在黑市無數次的去看過那條人魚,可是那條人魚不見了,他來這裡等,這是他們初見的地方,他不希望人魚能夠原諒他,他只希望人魚能夠再見他一面。
他只是笑了笑,有關那人的事,他並不上心。
十年人間輾轉,他已經不愛了,也不恨了,他只當自己從未離開過海里,也從未與人類有那十五年牽絆,過去的就過去吧。
“爺爺,你說呢,人是不是都壞啊。”
他猛然回神,看着眼前繞膝的孫兒,點了點頭:“是,人都是壞的,他們會爲了一己之私,傷害別的人。”
他遭受過,不希望自己的孫兒也遭受,哪怕有一點兒可能都不應當給予。
有人魚問:“爺爺,難道就沒有好人嗎?”
當然有,他曾遇見過,那個人說到做到,爲他療傷,送他回海,給了他希望,也給了他現在。
那個人,他已經很久沒遇見過了,現在想來,也應該是死了的,人類的壽命畢竟太短了。
他聽見自己的回答:“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