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已經尋思到了不妙之處,嫵螢也沒有別的辦法,只能按捺住性子繼續看下去。
她有預感,如今新世界徹底進入發展正軌,沒有神明能插手的餘地,她極有可能,將要完整地看清一個世界的誕生——到終結。
這個過程比嫵螢以爲的還要快。
只有植物的世界,存在一個迴避不了的隱患。
巨木們將自己創造的木族填滿大地,本意是爲了繁衍,也是爲了排解寂寞,可它們的思維裡,肯定沒有生命循環的概念。
這個小世界本質特殊,木族幸運地誕生在這裡,沒有災害,沒有天敵,生活得比尋常植物更幸福,壽命也統一得到了拉長,至少千年起步。
然而,在快樂地生活了一千年後,木族最根源的問題暴露了。
生死輪迴本是萬物命運歸宿,木族雖時間得以延後,依然逃離不了宿命。
第一個木族死亡時,它的屍體立刻變回植物本體,或是草,或是花,或是一株枯死的木……冰冷無力地倒在土壤之上,任風吹草動,再無動靜。
真的是再無動靜。
因爲留下的屍體不會腐爛,不會消失,會一直留在原地。
沒有意識的植物也一樣。
嫵螢看了搖頭,有些遺憾。
這個世界的生命演化規則是有問題的,只有植物,連細菌都沒有,植物死亡後根本無法分解,也就構建不成生命循環,新生命誕生,只能讓巨木連續不斷創造新的木族,但死亡木族的屍體還要另想辦法處理,埋進土裡也沒法腐爛……
規則缺漏就不是嫵螢的鍋了,她做的只是代爲開啓生命創造而已。
要麼扣鍋給創造這個小世界的主神,怪他偷工減料不上心,要麼就只有一個可能性:跟她創造的那些世界一樣,是小世界天生存在規則缺陷,神力無法扭轉。
想到這裡,嫵螢已經不忍再看下去了,她有類似的經歷,幾乎能猜到這樣一個殘缺世界的結局。
木族的“母親”,經歷了洪水的古老巨木們終於發現了不對,它們果然很疑惑,不知爲何會出現這種情況。
木族還活着時便無法如它們那般,正常地播撒種子,留下後代,死後枯黃的屍體倒下一動不動,一個接一個,數不清的木族倒下了,與老死枯死的植物混在一起,於地面鋪了一層又一層……
似乎轉瞬過後,覆蓋陸地的廣闊森林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枯黃的大海——木族們的屍體堆積如山,被風吹起了最表面的一層,又會露出其下更多的屍體。
它們生前是多麼活潑,死後卻如無力的落葉,堆滿在母親的腳前,風吹不散。
巨木們稍微有點傷心,畢竟自己的孩子一個都沒剩下,世界又變得平凡無趣。
可是……傷心過後,它們也沒有多難受,以前的木族沒了,再創造新的就行了,反正它們壽命足有幾萬年,子孫隨時都能環繞,總不會寂寞,堆成山的屍體讓它們沒處下腳,乾脆全扔進陸地邊境的地縫裡,省得麻煩。
的確,植物畢竟只是植物,哪怕有了意識,也沒有人類那般豐富的情感,傳承後代是本能,樹木與木族都算是它們的後代,至於後代死了多少活了多少並不重要,有那閒心關注,還不如多曬曬太陽呢。
讓悲哀卻平淡無奇的發展出現轉折的,是一棵很特別的巨木。
這棵巨木在同伴中本來很不起眼,因爲它比較倒黴,最初長在分裂後地勢最低,地盤最小的一塊陸地中央,大洪水來時把它沒頂全淹了,差點沒被淹死。
所幸它生命尤其頑強,同在這塊陸地上的其他同伴全沒了,偏偏不夠高也不夠粗的它撐住,在變異水源中瘋狂進化,撐到了十萬年後重見天日。
可能是被泡得太徹底,這棵巨木的腦子似乎不太靈光。
它也重建森林,創造木族,與巨木同伴最大的區別卻是,它並沒有隨便撒撒種子捏捏木族就完,反而相當慎重,稍稍種下一片不大不小的森林,陰差陽錯創造出了幾個怪好玩的木族孩子,然後——又是陰差陽錯。
它似乎將木族當做了真正的孩子來照顧。
很難探究它是如何產生這般奇怪的變異的,這棵巨木對自己創造的木族有着相當強烈的執着,完全將木族與尋常植物區分開,與丁點大的木族交流,專門爲木族產出可食用的美味果實,開動不夠聰明的腦筋,想辦法讓木族在森林裡生活得更快樂……
到這裡已經很明顯了,特別的巨木誕生了貼近人類——“母親”這一身份的思維,許是木族誕生之時迸發的奇異感情,使得“它”轉變成了“她”。
但,木族的死亡與無法新生,帶給特別的巨木的打擊,遠超同伴因此產生的情緒的集合,無數屍體落入巨木眼裡,就是不斷疊加的刺激,疊到臨界點還不罷休。
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是順着地縫,被暴雨衝到巨木地盤邊的一些木族屍體。
那是她的“同伴”們的孩子,被隨手掃灰塵般清掃進了地縫裡,屍體落在深不見底的黑暗裡,漸漸多得地縫也堆不下,便乘着風搭着雨,流到了地縫下游。
於是,這個本應只有平靜快樂的世界裡,有一棵樹黑化了。
一棵樹瘋了會發生什麼?
或許會讓這棵樹枯死過去,或許土壤被污染,整片森林和它同歸於盡,再或許地表再度龜裂,禍害掉一方土地……再多,應該不至於了吧?只是一棵樹而已。
——若是以前,嫵螢可能會這麼想。
可如今,嫵螢彷彿感同身受,憤怒與悲傷在她心裡奔涌,她雙眼通紅,把牙關咬得咯嘣響,她是多麼痛苦啊……巨木的心情,她完完全全能共享到。
因爲她也曾創造種族,她也曾將其視作親子,她也曾護佑孩子成長,爲此嘔心瀝血,恨不得將最珍貴的寶物都給孩子們……
嫵螢是一位“母親”,巨木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