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淅瀝,點點滴滴的砸在古舊的宅子裡,透着一種風雨飄搖的味道。
天空中時不時的響起一道暗雷,轟隆,卻又透着壓抑。
在一間亮着電燈的房間裡,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正埋頭寫着課業,新款的鋼筆在白淨的紙上書寫着,字跡卻算不得乾淨整潔,很明顯,這個小男孩心思沒有放在課業上。
他寫着寫着就頓下了筆,低着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然後就會有一道聲音傳來:“專注一點。”小男孩馬上就會反應過來,然後對着說話的那人不好意思的看過去。
循着他的視線,就發現在小男孩的對面,赫然站着一個容貌清雋的年輕人,眉眼淡淡,如傳世山水畫,透着一種看不盡的意蘊。
他看着望過來的小男孩,聲音溫和的說道:“還有什麼不懂的?”
小男孩趕緊搖了搖頭,然後不停的在繁雜的課業上書寫,不知道爲什麼,明明任老師看上去完全不嚴厲,他心裡卻十分的害怕他。
可就算是這樣,這一次,他依然寫着寫着就頓住了,臉上還帶着幾分稚氣的孩童無意識的皺着一張臉,看上去帶着幾分違和。
這一次,長離沒有提醒他,因爲外間傳來的聲音越來越明顯了。
啪嗒,是檯燈摔到地上的聲音,隨着而來的是一生透着幾分瘋狂的女聲:“不離婚,我死也不離婚,成軒,你不能就這麼拋棄我,你這樣,要我今後怎麼活啊!”女聲嘶啞到完全聽不出之前的音色,透着一種被逼到極致的崩潰。
隨即,又有一道透着些無奈的男聲想起:“宜佳,你不要這樣,你知道,我們兩個人是不同世界的人,在這樣走下去,也不會有什麼好結果的,你是個好女人,你應該去追求自己的幸福,而我,我也有自己的信仰要追求,所以,我們註定是要分開的。”
在說這句話的時候,吳成軒臉上的神情是一種光輝的,璀璨的,透着光的神情,這讓一直愛慕着他的妻子呆了呆,隨即一股深重的悲切涌上了她的心頭。
她是第二次看到她的丈夫露出了這種自豪而自信的表情,可卻不是因爲她。
第一次,她對他一見鍾情,第二次,他要和她離婚,因爲另一個女人,她不禁苦澀的笑了出來,可這笑容卻比哭泣還要悲傷。
吳成軒看她這副模樣,也有些於心不忍,可是他想起他的理想,他的追求,他心慕的那個人,這絲不忍就被他放下,他們是兩個世界的人,註定要走不同的路,他不應該束縛在這陳腐的婚姻之中。所以,他語氣嚴肅的說了一句:“我們,必須離婚。”
這句話不止驚住了孫宜佳,還驚住了書房中的小男孩,他手一鬆,握着筆就這麼鬆了,直直的落到了地上,一小蓬墨水濺了出來,在地上鋪開一朵墨花,將昂貴的地毯弄髒。
小男孩呆呆的坐在椅子上,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他沒有出去勸說自己的父親,也沒有去安慰已經崩潰的母親,因爲他知道,這沒有什麼意義,父親一直嫌棄母親,很久了。
長離坐在他的對面,手中的書輕輕的放下,然後走到了窗邊,將玻璃彩窗關上。
這雨,下的越來越大了。
他在窗邊站了一會兒,透過厚實的玻璃看着模模糊糊的窗外,心中一片寧靜。
這個時代,激進而保守,守舊而先進,重重矛盾。就如同這一扇窗一般,窗外的人看向窗內,什麼也看不清,窗內的人看向窗外,模模糊糊,可偏偏,這兩者,都認爲自己看到的就是真的,連那磅礴的夜雨與沉悶的雷聲都已被他們忽略。
長離清淡的眉眼印在帶着水汽的玻璃窗上,透着一分朦朧,與一份安寧,他一個人站在那裡,就彷彿自成一個世界。
外面的爭吵又繼續了,孫宜佳一直重複着,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我從來沒有對不起你,你不能就這麼休了我。
吳成軒一直勸解着,我不愛你,我們沒有感情,我與你離婚,是爲了你好,你不能在堅持這麼陳舊的思想,新時代已經到來,在堅持舊的東西是要被時代淘汰的。
孫宜佳不聽,她絕望的望着這個絕情的男人,連哭都哭不出來了:“你如果真的那麼喜歡那位范小姐,我又不是不能接納,我可以親自上門勸解那位范小姐,將她迎進門來,甚至將管家的權利交給她,你要什麼我都給你,你不要這麼對我啊,成軒。”說到最後,她早就被淚水浸花了的眼中又留下了淚水,語調已經接近於淒厲。
她就是這樣一個守舊的人,寧願死在這個古舊的老宅子中,也不願意承受被自己丈夫休棄的下場。
吳成軒這一次沒有再憐惜她,他暴跳如雷:“住口,你不要說這樣的話,南君纔不是是這樣的人,你不要用你齷齪的想法去玷污她,你這樣太不道德!”
被自己的丈夫責罵齷齪,孫宜佳一時沒有緩過來,她感覺有一把刀在凌遲着自己的心臟,每一刻都生撕般的疼,她的手臂無力的下垂,那一張管家理賬的手此刻不受控制的抽搐着,她控制不住的大喊了一聲:“那你要怎樣,你還要怎樣,成軒……”
說道最後,她又哭出聲來,在吼出來之前,她完全無法料到,自己會做出這麼不應該的行爲,在吼出來之後,她又陷入了深深的自責,她惶恐的看着吳成軒,希望他不要計較她一時的不合時宜。
吳成軒被她吼了,先是呆了一下,然後又軟和了下來,他眼鏡後的眼睛裡透着一分不忍,可從始至終,他都沒有靠近孫宜佳。
他放緩了語調道:“宜佳,你不要這麼激動啊,你知道麼,我這次要離婚,也徵求了你四哥的同意,你應該知道,這代表着什麼。我知道,我對不起你,所以凡是我有的東西,我都會交給你,你也能夠重新的去追求自己的人生,這樣皆大歡喜,不是更好嗎?”
在吳成軒說出她四哥也支持的時候,孫宜佳已經徹底的呆住了,至於他之後說的什麼分家產的話,她完全沒有聽進去。
四哥,原來也不支持她麼,明明,當初是他大力的推薦的吳成軒,爲什麼當初要她與吳成軒成親的是他,現在要她與吳成軒和離的還是他?
她突然再也無法支撐,就這麼將頭埋在膝蓋裡撕心裂肺的哭泣起來,爲何老天待她如此不公,她從來都沒有做錯過什麼啊……
無聲的哭泣反而更爲牽動人的心,可吳成軒的腳就彷彿生了根一般,完全沒有挪動分毫。
他完全不知道,他家的大部分家產還掌握在他的父親手中,他說的話並不太算數,他完全不知道,他有多少資產他妻子知道的比他本人還清楚,他完全不知道,他現在能這麼瀟灑快活,除了他父親的支撐以外,還有他妻子持家有道的原因。他什麼也不知道,可是他一定要與這個成婚多年的妻子離婚。
窗外的雨下的越發大了,檯燈下的小男孩沉默的越發久了,長離站的也越發久了。
他靜靜的聆聽者窗外越來越急促的雨聲,就如同在聆聽一場無生的戲劇,在這場戲劇裡,有落入江河湖海的雨滴,有串在屋檐下的清水,有沉浸在草木之間的雨露,也有流淌到小水溝中的污水,更有浸泡在污穢底層的濁流。
他就這麼安靜的站在窗前,就如同一個沒有呼吸的雕塑,可他的眉眼,卻透着一種生機,一種與這個世界迥異的生機。
窗外的戲劇,門外的鬧劇,兩個劇目就在這個房間被簡單的分化爲兩個片場,卻又透着那麼一種相似。
轟隆一聲巨雷,無數人抱頭蜷縮,吳宅中,一道重物落體的聲音被徹底的淹沒。
孫宜佳放開了抱緊自己的手,從地上爬起來,她神情僵硬的點了點頭:“好,我答應你,我們離婚。”聲音低弱幽魂。
到最後,她還是如了吳成軒的意,說成是‘離婚。’
她心中迴盪着一個如同洪鐘大呂般的聲音,從今天起,她就是棄婦了,從今天起,她就是被休棄的女人了,從今天起,她就要無家可歸了。
她要死了……
吳成軒,好狠啊……
鋼筆落到紙面上,發出沙沙響聲,一道乾淨整潔的字跡就這樣出現。其實,她之前是不會鋼筆字的,可爲了跟上吳成軒的步伐,她還是認認真真的學了,沒想到,第一次展示給她看,就是寫在休書上。
她如同行屍走肉一般的站起來,飄飄搖搖的往門外走去,那單薄的背影,就彷彿一頁紙般,風一吹就倒。
而唯一看到這一幕的吳成軒卻顧不上關心孫宜佳,他欣喜若狂的看着離婚協議,眼中的興奮怎麼掩也掩飾不住。他小心的將這張離婚協議書收起來,然後快快活活的坐到了書桌前,提筆寫詩。
自從簽署了離婚協議之後,他感覺身上的那層無形的枷鎖驟然的消失了,整個人都鬆快了許多。
帶着對愛情的美好想往,他又寫下了一首名傳後世的詩,這首詩,道盡了他的歡喜心情,也道盡了被愛情淹沒的殘酷。
雨勢漸漸的小了小了,直到徹底的消失,這一刻,天光放晴。
勉強收拾好心情的孫宜佳來帶了這個小書房,她看了看撐不住睡過去的兒子,然後將視線轉到了長離的身上。
她勉強端起一個不失儀態的端莊笑容:“任老師,麻煩了。”
長離點了點頭:“沒事。”
孫宜佳有些抱歉的對長離說道:“任老師,實在是抱歉,吳家出了一些意外,恐怕不能在僱用你了,你的薪酬,也只能提前交給你了。”
長離也沒有什麼意外的點了點頭。
看着這個比她丈夫還要小上許多的年輕人,孫宜佳彷彿想起了剛剛與她結婚的吳成軒,那個時候的他,意氣風華,才華橫溢,卻偏偏,對她很不喜歡。
她對他卻是喜歡的很,他那麼好,那麼有才華,還是父母之命……所以,頂着他的白眼,她也嫁了,她本以爲成親便是一輩子的事,沒想到,他居然能夠做到這一地步。
一股悽愴再次涌上了她的心頭,讓她幾乎剋制不住。她望着這個眉眼淡上了許多的年輕人,輕聲的問道:“你都聽到了?”
這一刻,她倒是忘了自己一貫以來堅持的一些東西,大概,她也是需要人傾訴的吧,真這樣的離開吳家,她只怕會徹底的瘋了。
她背靠着牆,臉色甚至比牆更蒼白:“他不要我了,他休棄我了,從今天起,我就再也不是吳太太了,就連我的兒子,也要交給其他的女人養育。”
在說道其他的女人的時候,她隱約透着一種恨意,這是一種走投無路之下的遷怒,可她也只能靠這種方法抒發情緒了。
她喃喃的陳述着,話語中道盡了一個女人的絕望。直到三刻鐘之後,這種失控的狀態才慢慢的好轉過來,她看着仿若在出神的長離,偷偷地抹了抹眼淚。
她勉強的整理好儀容,然後對從頭到尾都沒有說過話的長離點了點頭:“任老師,又又麻煩你了,是我太不知分寸了。”怎麼能在一個外人面前說這種話呢,她想。
她正準備以一種更爲大方的姿態來挽回自己的儀態,就聽見長離驟然的說話:“吳太太,你真那麼在意你的先生?”
孫宜佳點頭,情緒有些激動:“在意,我當然在意,除了我,還有誰這麼在意他呢?不,不對,肯定還有很多人更在意他,畢竟,他那麼好。”說着說着,她就又悲傷了起來,這樣好的人,卻將她丟棄了。
這時,就聽見長離回了一句:“可他卻將這份在意丟掉了。”
孫宜佳喃喃:“是啊,他丟掉了,我沒有了。”
聽到‘我沒有了’這四個字,長離靜了一瞬,然後他說道:“你將你的在意揮霍一空,若今後,更多的需要你在意的人出現,你又是否還拿的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