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朝後,長離正和老皇帝奏對,老皇帝坐在尚華殿的椅子上,隨手拿起一份奏摺,正是長離呈上去的奏摺,那上面赫然記錄了殷氏之變。
談到殷氏所請,老皇帝便略帶惋惜的說道:“殷懷德居然就這麼不好了,真是世事無常。”
老皇帝已過知天命之年,對生老病死之事向來比較敏感。
長離神色不太好,卻還勉強揚起一抹淺笑,認真的回答老皇帝的話,見此,老皇帝就更滿意了,對於殷氏之請也允了。
世家不可過大,殷氏本就極盛,襲爵不降,若非是因爲上代宣平侯故去殷氏內亂,平白削去了許多力量,只怕長離不一定能爲相。
現如今,殷氏又出變故,不管變故的源頭殷懷德父子是因何被殷氏放棄,殷氏的力量總歸是又削減了一些。
主支嫡脈被放棄,爵位空缺,不管如何,殷氏必生內亂,族人不齊心,對皇朝的威脅再一次降低。
這是一件不錯的事情,所以老皇帝的心情頗爲不錯,他還和顏悅色的慰問了長離兩句,然後讓他離開了。
在離開尚華殿之後,長離還要前往尚英殿,去給各位皇子們講課。
在前往尚英殿的路上,長離看見了幾個衣着華麗的少男少女圍在一起嬉戲,而他們嬉戲的對象正是一個身形削瘦,神情陰鬱的少年。
“十四,見到兄長們爲何不行禮?”
“九哥,十四素來不喜學習,太傅常說他朽木不可雕也,怕是不知道何爲禮,你叫他行禮,不是爲難他嗎?”
“哼,堂堂皇子,居然連禮敬兄長都不知,真是愧對皇子之位!”
“九哥太過苛求了,十四怕是根本沒學過什麼叫做禮敬兄長。”
被圍在中間冷嘲熱諷的十四皇子低着頭,蜷縮着身體,全身上下都瀰漫着陰鬱。
九皇子一看見他這幅模樣就來氣,厲聲呵斥道:“拿我的鞭子來,我今天就要教教十四,何爲禮敬兄長!”
九皇子是淑妃之子,深受皇帝寵愛,而十四皇子生母早逝,一向被皇帝所厭,所以周圍的人一聽九皇子的吩咐,就忙不迭呈上鞭子。
至於十四皇子——他們看向樑疏的目光中滿是不屑,沒被打死都算他命大。
老皇帝子嗣頗豐,算上剛剛出生二十四皇子,老皇帝一共有十三個皇子,平安長大的皇子一共有九個,樑疏就是其中最不受寵的一個,甚至是,居住在冷宮中的公主的處境都比他好。
樑疏生母不過一意外被老皇帝寵信的宮女,因懷孕而受封下等宮妃,在生樑疏的時候難產而死。
若僅是如此,樑疏的處境也不會如此難過,偏偏,他的命格與老皇帝相剋,他剛剛落地,老皇帝便遇刺,若非淑妃拼死相救,老皇帝只怕早就一命嗚呼。
老皇帝死裡逃生後,便聽到流言傳剛出生的十四皇子天生刑剋於他,由此,他就開始厭惡這個剛剛出生的皇子,十幾年下來,這種惡感已經根深蒂固,再也無法轉變。
而因爲老皇帝的態度,所以宮人們對這個皇子也頗爲的怠慢,哪怕是再心善的宮人,也不敢向他示好。
此時,周圍圍着一羣少男少女皆露出看好戲的模樣,唯有一個臉色有些蒼白的嬌豔少女神色焦急,她看向自己的皇子表兄,看他執起鞭子就要樑疏往身上抽,忙想要開口阻止。
而這個時候,他們身後又傳來了一道頗爲冷漠的聲音:“見過各位殿下。”
所有人皆是一驚,回頭看去,就看到了一個面容有些雖蒼白,容貌卻清雋雅緻如畫中仙一般的人,他微微一行禮,並非大禮,這些人卻有不敢承受之感。
“殷師傅。”
“殷丞相。”
長離除了輔佐皇帝處理政事之外,還受皇帝之命,教導各位尚未出宮建府的皇子,所以這些人都稱他一聲殷師傅。
長離直起身,語氣略帶好奇的問道:“各位殿下圍在這裡是爲何?”
九皇子緊了緊手中的鞭子,然後故作隨意的將它扔給了自己的侍從,對長離頗爲友好的說道:“我等這是要正要前往尚英殿,聆聽殷師傅教誨。”
長離:“那臣可否與各位殿下同去?”
以九皇子爲首的各位皇子一一點頭,九皇子道:“當然。”
然後一行人就陸陸續續的離開,走了沒多久,九皇子突然想到了什麼,又回過頭道:“安南,你還停在那裡幹什麼?還不跟上?”
容貌嬌豔,神色卻有些蒼白的安南猶豫的看了一眼身形纖瘦的樑疏,還是快步跟上了。
時下禮教不嚴,無論是皇子還是公主皆可前往尚英殿聽教,只不過皇子必須前去,而公主卻大多憑其心意,若不來尚英殿的師傅們也不會強求。
甚至是,一些與皇家關係親近的達官貴人之後也可將子女送入宮中,入尚英殿聽教。
安南縣主就是其中之一,她是樂昌長公主之女,樂昌長公主是老皇帝同母胞妹,與老皇帝關係一向十分很好,安南縣主也深受老皇帝寵愛,剛剛出生就受封縣主,還有上千戶封邑。
也由此,安南縣主性情十分的驕縱,在她手下倒黴的人不知凡幾,就連宮中的不受寵的公主都不敢與她爭鋒,而她的那些皇子表兄們在見到她的時候也有所退讓。
她往昔一向是看不起樑疏的,爲了討好皇帝舅舅,她還會主動的虐待於樑疏,與樑疏的關係不可謂不差。
往常,她見到其他的皇子欺負的樑疏時候,不說拍手稱快,也一定會笑逐顏開的,可今天她卻蒼白着一張臉,神思不矚,看見旁人虐待樑疏的時候,還忍不住想要上前阻止。
你們知道你們現在打的人是誰嗎?
他可是未來的皇帝!
是將你們通通屠戮的人!
見證了未來的安南縣主一想起幾年後可能發生的事情,就焦急難耐坐立不安,她人在尚英殿中,魂卻飛到了樑疏的身邊。
而注視着他們離開的樑疏卻將注意力放在了給他解圍的殷相身上,這一位未至不惑卻已位極人臣的丞相看似清貴如水墨畫,出塵卻又融於塵,心思卻深沉的完全不可猜,若是僅僅因其外表而小覷他,只怕是連死都不知道怎麼死。
他這樣一個人,他不信他今日出手相助只是順手施爲,更不相信他會冒着得罪父皇的危險來幫助他。
所以,這老狐狸又在圖謀什麼?
樑疏那雙看似木訥的眼睛轉了轉,眼底深處是看不見的深沉。
而此時,身處在尚英殿的長離正在給這羣心思活潑的少男少女們講解《禮書》。
他講解的速度有些快,講的也談不上有多認真,這羣功底本就不深的少男少女聽得一頭霧水,別說跟上,就連聽懂一二都難。
如果他們都已經習慣了,殷師傅上課,一向是如此的,就連父皇來聽他講課,都只能無奈的道一句:“殷卿處理政務是一把好手,這講解經文就要差上許多了。”
不過,即使如此,皇帝也沒有直接撤銷他的職務,反而讓他留下來,繼續講課。
相比起那些博學多才,善於育人,卻又偏偏喜歡在學識裡增加自己思想烙印,讓未來的皇帝信奉其學說的大儒,皇帝還是更喜歡殷長離來教導他的兒子們。
至於說皇帝本來想讓長離教的,如何處理政務,這個長離有時候也會淺淺的提一兩句,但並不深入,並不是說不能教,而是他不想教,況且,還有專門的人給他們講解這些東西。
而正在長離慢悠悠的講天書,少男少女迷瞪瞪的聽天書的時候,樑疏走了過來。
他似乎是跌了一跤,衣裳有些凌亂,膝蓋處還有些破損,那張陰鬱的臉倒是一如既往的木訥。
被他所發出的動靜所吸引,聽天書的少男少女們便轉過頭去看他,眼中盡是不屑,到底是身處尚英殿,他們不敢放肆,只看着樑疏站在門邊木訥的站在門邊,要進不進。
他們將希冀的目光放在長離身上,希望長離呵斥他一頓,可長離只是淡淡的看了樑疏一眼,然後便收回了視線,樑疏這才一步一步的往內走,在路過某個人身邊的時候,還差點被絆了一下。
可他最終還是平安的坐到了自己那個偏僻的位置上,其餘人皆有些失望,但想起殷相那萬事不管的性子,又覺得十分正常。
一堂課就這樣不鹹不淡的過去,圓滿完成任務的長離以與來時完全相反的速度離開。
望着那面容年輕得有些過分的丞相離開,樑疏這才收回了呆滯的視線,他正準備離開,卻又被他的‘好’兄弟們攔住。
九皇子早別人一肚子的火,之前殷相在的時候不好動了他,現在就正好趁着無人注意,好好收拾他一頓。
“十四弟,爲兄這便要好好教導教導你!”
可這次,他的鞭子依舊沒能揮下去,因爲他被安南縣主攔住了,他看着突然擋在樑疏面前的安南,不滿的問道:“安南,你這是幹什麼?還不讓開!”
安南縣主回過頭慌張的看了一眼樑疏,然後又回過頭,倔強的對着九皇子說道:“我不管,我不許你打他。”
九皇子滿眼的詫異:“安南,你這是怎麼了?失心瘋了?”
怎麼回事,以往教訓樑疏的時候,不是就屬安南最興奮,今天她怎麼一反常態地幫起樑疏來?
安南縣主心中滿是焦急,卻不能表現在臉上,你們懂什麼?我這是爲你們好!
她想起幾年後梁疏那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樣子,就不由得全身發涼,樑疏可完全不是他表面上的無害,他現在忍得有多辛苦,將來發作的就有多厲害。
當初欺凌過他的人,到最後沒一個有好下場,甚至,甚至是她都……
想起那一杯穿腸爛肚的毒藥,安南縣主就全身痛的厲害,她重生回來沒有多久,尚且想不到一個萬全的辦法,不過,在見到樑疏的時候,她下意識的反應就是不能得罪他。
不管今後事情會怎樣發展,總之,現在先攔住九表哥在說。
安南縣主目光閃爍,堅定的擋在樑疏面前,九皇子拿她沒辦法,只能極爲憤怒的朝她喊:“安南,你這是要幹嘛,你給我讓開!”
安南不讓,她反而往前走了幾步:“你要打他,就連我一起打,怎麼,你敢嗎?”
九皇子還真不敢打下手去,他父皇對安南縣主的喜愛可是一眼可見,宮中的許多公主都沒她受寵,若這一下真的打實,只怕是連他都要受到他父皇的斥責,甚至是還要背上一個不友愛手足的名聲。
他握着鞭子的手高高揚起,不能打下去,偏偏又不能這麼退步,若他真的因爲安南的威脅而放棄,那他的面子往哪擱?事情一下子僵持下來了。
就在這個時候,又有一道威勢極重的聲音傳來:“小九,安南,你們這是在做什麼?”
一聽到這聲音,兩人就心道不妙,果然他們一回頭,就看到了朝他們走過來的那個人,皇朝太子。
太子是一個三十多歲的中年人,元后所出,行三,比他年長的兩位皇子早已夭折,所以他是老皇帝最大的兒子。
正統嫡長,按理說太子的地位極其穩固,可惜,元后爲皇帝厭棄,元后出身的家族被老皇帝流放,無母族可依的太子又被老皇帝深深忌憚,地位岌岌可危。
可即便是如此,他依然是太子。
所以,即使九皇子再怎麼受寵愛,也依然要向他行禮:“見過太子殿下。”
太子頷首受禮,然後讓他們都起身,他三言兩語的就打發了這羣人,又替樑疏解了一次圍。
接連走了兩次運的樑疏與太子搭了兩句話之後,就回了自己那個不是冷宮勝似冷宮的皇子殿,他的侍女小喜連忙迎了上來,擔憂的問道:“殿下。”
樑疏眼神依然呆滯,徑自回到了殿中,安然休息。
與此同時,一個裝飾素雅的閨房中,一個少女猛地睜開了眼睛,聲嘶力竭的喊了聲:“暴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