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未晞幼年時的世界是懵懂的,冷漠的。
他就如同一個被主人嫌棄的玩具,被孤零零的丟在一個發黴的角落裡,等主人來了閒心的時候,隨意撿出來看兩眼。
所以他越來越封閉,越來越自我,他能清楚的感覺到自己的不受歡迎,也能清楚的感覺到自己有多不好。
而每當面臨那種嫌棄的,厭惡的事情的時候,他都十分的難受,這種難受讓他的心如同被刀子割的玻璃一般,發出呲啦呲啦的聲音。
他不知道怎麼形容那種感覺,但他非常難受,他感覺自己生病了,而且一直病到了今天。
雖然聶醫生在對他做過無數次的評估之後,認爲他已經痊癒,可他知道,其實自己並沒有痊癒,他始終對人喜歡不起來,就是一種明證。
他不愛與人交流,也不愛主動的瞭解這個世界,有時候他甚至覺得,就這樣永遠的沉睡,也沒有什麼大不了。
只不過,爲了讓聶醫生安心,爲了讓哥哥能夠心情稍稍好一點,他還是變成了一副正常的模樣。
其實他知道,哥哥什麼都明白,他只是從來都不說而已。
聶醫生一直以爲,隨着時間的推移,他們兩兄弟的情況都在一點一點的好轉,甚至是,他最終徹底的痊癒。
而哥哥也是如此,哪怕他到死都沒有跨過那一道坎,哪怕到了後來,他甚至可以幾個月不說一句話,可聶醫生也認爲一切在朝着好的方向發展。
所以,在哥哥突然陷入沉眠的時候,聶醫生纔會那麼的驚訝,那麼的傷心。
可寧未晞卻能清楚的感覺到,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哥哥的外表雖然看上去越來越健康,可他的眼神卻越來越淡漠,越來越淡漠,最後就如同沒有感情的寒冰,不帶絲毫溫度。
他依然清楚的記得,三年前的那個晚上,哥哥望着夜空中的月亮,整個人籠罩在月光中,如同要隨着月光而去。
那時候,寧未晞就已經有了感覺。
他曾想讓他努力的活着,認真的活着,他們兄弟倆相依爲命,一定能夠找到更多的活下去的樂趣。
可望着那一雙溫和的如同籠上了一層紗的眼睛,他又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他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那一刻自己心中的想法,可他卻感覺,什麼都不說,或許是最好的。
相依爲命,這是一個多麼美好的詞語,又是一個多麼痛苦的詞語。
他們這兩個擁有着相同的血緣,又有着相同的經歷,擁有着相同的命運的孩子靠在一起,共同度過那一段黑暗的時光。
縱然那些痛苦與掙扎不曾展露到表面上來,可他知道,那種經歷有多痛苦。
而在那樣一段漫長而又望不見光亮的旅途中,一直護在他身前的,從來都是哥哥,也只有哥哥。
他們是這世界上唯一的親人。
他們是彼此最後的支柱。
而現在,有人要提前倒下了。
或者說,轉身離去了。
寧未晞如同許多個夜晚一樣,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的天地,神情靜默的如同冷冰冰的星光。
他還很年輕,可他卻如同看透世事的人一般,完全不眷戀紅塵的美好。
他本該擁有的東西,早就摧毀在幼年的那一次次被嫌棄當中。
他不期待愛情,不期待婚姻,不期待的孩子,甚至他是厭惡的。
那兩個人,將他對這些東西的所有期待都摧毀。
只要一想到他將來可能會變成那個虛僞涼薄的父親,或者說是自私虛榮的母親一般,他就覺得噁心。
婚姻?那是什麼?愛情?那又是什麼?
他摒棄這些東西,視它們如蛇蠍。
他知道自己的心態是不健康的,可不健康又怎麼樣?只要他覺得保持這樣的狀態很好,只要這是出自於他的意志,那麼他就會執着的保持下去。
我從不曾傷害任何人,所以我也不希望有人來更改我的意志,哪怕是出自於好心。
他只想過自己喜歡的日子,不想過他人喜歡的日子。
他活了二十多年,從來都是清醒的。
他只要按照自己制定的路線,一路的走下去,哪怕每一步踩下去都是痛,他也認了。
那些自以爲能夠靠近他的人,自以爲能夠溫暖他的人,他從來都是在心裡抱以嗤笑。
從來就不渴望被治癒,又能對你抱有多少感激?
窗外的風簌簌的吹,枯黃的落葉被捲起,然後又落下,灰塵隨着一起舞動,就好像一場凌亂的舞會。
“叮……”
他的手機響動。
他沒有接。
打電話過來的人是聶醫生的女兒,聶睛笙。
聶晴笙見電話沒有打通,便一次接着一次的打,最後寧未晞煩不勝煩,直接關機。
聶晴笙知道他在哪裡,卻不敢直接闖進去,所以就只敢以這種委婉的方式來確定他的狀態。
看到他不耐煩的關了機,她反而放心了一些。
在距離別墅不遠處的一個地方,她抱着手機沒好氣的嘟囔了幾句:“這兄弟倆,真是一個比一個的不省心。”
她好好的一個大姑娘,都快要做成保姆了。
都怪她老爹,沒事給她佈置個這樣的任務幹什麼。
寧未晞這樣一個外表看上去溫和,實際上內裡兇殘至極的傢伙,哪用得着別人小心呵護。
他的心硬的跟金剛鑽一樣,誰碰都是一頭的血,還呵護。
她估計,這個世界上,能夠觸動他的人,估計就只有那個比她還要冷漠的兄長了。
一想起那個突然間就沒了氣息的人,聶晴笙就想嘆氣。
他們三個是一起長大的,雖然見面的機會並不算太多,但相比起其他的人已經好了太多。
她一直都知道,那倆兄弟都有病,可她沒想到,會病得那麼重。
完全沒有任何的預兆,就那麼的去了。
在逝世之前,還留下了一首那麼冷的曲子。
空響,空谷無音,何聲作響?
亦或者是,空谷絕唱,以爲絕響?
聶晴笙從來都猜不透那兩兄弟的心思,她只爲自己的命運而嘆息。
而一直站在她身邊的,看着她長吁短嘆的另外一個比她大上一些的姑娘則是好奇的打量着四周的環境:“他之前就是住在這裡?”
聶晴笙搖頭:“寧長離並不怎麼往這邊來,只有在他五歲到十歲的這一段期間,而且住的稍微長久一些。而在之後的那些年,他都是五湖四海的到處遊歷,喜歡哪裡的風景就在哪裡住久一些,直到到了最後一年,他才重新回到了這裡。”
她反問:“按理說,你應該算是他最親的人之一,怎麼對他的情況這麼不瞭解?”
她旁邊的身材高挑的姑娘打扮得十分得體,她整個人透着一種活潑而自信的氣質,她道:“從生下來開始,我就沒怎麼見過他,偶然有那麼一兩次,還是我哭着鬧着的非要見他。”
談起長離的時候,她並沒有什麼太大的情緒,遺憾,惋惜或者有,卻並不多。
她道:“你知道的,他那個人,一向都那麼冷漠,十次裡有九次我都見不到他,所以這感情自然也就好不到哪裡去。”
談到長離的冷漠,聶晴笙深有體會,她認可的點頭,道:“確實是這樣。”
她身邊的姑娘,是舒靜漪的大女兒,也就是長離同母異父的妹妹。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有一個哥哥,在進入好奇心旺盛的那一段年紀時,還吵着鬧着要見他,之後確實是見到了,可卻沒能得到想要的結果。
她那個哥哥,實在是太冷漠了。
無論別人多麼努力的想要接近他,他都是持着相同的冷漠的態度,冷冰冰的將你推開。
她本來想要和這個哥哥好好的相處,培養培養兄妹間的感情,可一次兩次的被冷漠對待,她也就放棄了。
畢竟是被父母捧在掌心的天之驕女,她根本受不了這種冷遇。
舒靜漪在她之後還生有一兒一女,是一對雙胞胎。
雖然那一姐一弟比她小,可在家裡最受寵的還是她,母親或許是出自某種愧疚想要補償的心理,而父親,則是抱着遷就母親的心理。
總之,在他們家,她的地位應該是最高的。
可她也並未被養成一副囂張跋扈的樣子,雖然嬌寵,可該有的教育也沒有少。
雖然父母確實更疼愛她,可該端平一碗水的時候,他們還是端平一碗水。
所以他們家的三個孩子都養得非常好。
她的弟弟妹妹也曾經聽說過那個大哥,還曾抱有同情的心理想要彌補對方,可在隱約的得知對方究竟握有多少資本的時候,他們就訕訕然的放棄了那個打算。
原本有的優越感一下子被擊碎,本來躍躍欲試的想要去搭救對方的心也一下子消沉。
所以,他們再也沒有那麼積極的想要去見見對方,直到對方離世之前,也僅僅是偶然間見了一面。
他們真的沒有想到,那一面竟然就是最後一面。
來這裡走了一遭,這一位姑娘好像是了卻了什麼執念,她直接拖着聶晴笙轉身離開了:“別守了,他那麼大個人,能出什麼事?何況就算出了事,你又能幫上什麼忙?”
“與其守在這裡吹冷風,將自己吹病弄來更大的麻煩,還不如先休息休息,等對方召喚的時候,再直接奔過去。”
聶晴笙覺得這個建議非常的不錯,就答應了。
在回程的路上,她們想起了一個無關的人,寧未晞的同母異父的妹妹。
葉如湄懷的那個孩子最終還是生了下來,是一個女孩。
如果她是寧望珩親生的,那寧望珩一定會欣喜若狂,將她捧在手心上。
可惜她不是。
所以她就可悲的過上了一種被虐待,被苛刻的生活。
被嚴格限制生活費的葉如湄看這個孩子,早已沒有了一開始的喜歡,她甚至在心裡怨怪,當初爲什麼要生下這個孩子。
如果當初她不做出這樣的決定,她就不會離婚,也不會淪落到現在這樣的地步。
一想起這件事,她就滿肚子的火,然後就責罵孩子出氣,有時甚至是動手打罵。
到了後來,只要稍稍不順心,她就會遷怒那個可憐的女孩子,女孩子沒有絲毫的反抗能力,只能靜靜的忍耐。
而就在她要重複寧未晞的命運的時候,寧未晞花了大價錢,將她從葉如湄手上‘買’了過來。
當年長離從寧望珩手上將他買過去,而現在他從葉如湄手上將她買過來。
他們兄妹二人,好像經歷着重複的命運。
與寧望珩夫妻有關的人,似乎都會經歷厄運。
這世界上有些東西是註定不圓滿的。
強求不來的時候,就不要強求了,或者說都只用‘強求’才能求來,那又有什麼求的必要呢?
長離從來都不是一個喜歡強求的人,無論是積極也好,消極也好,他只要順應自己的心意就好。
他幫寧未晞,只是順手,他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保持着沉默,也只是覺得這樣的態度更好。
他未必不知道,以另外一種姿態去面對生活,可能會得到更爲美好的結局,可是他不願意去嘗試,或者說是懶得去嘗試。
因爲沒有必要。
之所以會任由自己陷入這樣一個境地,不過是覺得,呆在這樣一個常人覺得可怖,而自己卻覺得安靜的世界裡,沒有什麼不好。
他從不去求那些他需要求才能夠得到的東西,寧望珩對他好還是不好,他並不關心。
他之所以會變成現在這幅模樣,除了這具身體的限制以外,還有其他的原因。
其實隨着時間的推移,很多並不美妙的東西都已經消退,他應該如同寧未晞一般,徹底的走出來,就如正常人一樣。
可他不願意,或者說他早已經習慣了那種狀態,所以他就一直保持着那種狀態,直到離去。
不過是一個短暫的小世界而已,他並不怎麼上心。
來到與離去,不過都是既定的行程而已。
他對於某些人而言,是一聲驟然出現又驟然離去的絕響,就如同他留下的那一首曲子一般。
可對於他本身而言,他本就是‘空’的,從來都是空空如也,又何來‘響’?
從來都是一場空,未見幽谷人語響。
他所要的,從來都不是在這一段歸路上留下某些無法磨滅的痕跡,而是塵落池水靜,鳥鳴空山清。
他從來都只是,見見而已。
他帶走被他放下來的東西,然後悠然離去。
他見了,他聽了,他不傷,就足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