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知識就是力量
打清醮過後,每天早晨陳家門前都有三五個小男孩,數量雖總體不變,但人每天都各有不同,只有少峰每日必到。
文姬穿上盤扣上衣和官青布裙子,把布書包斜掛到身上,她不像一般愛好的姑娘喜歡在鞋面,圍裙,書包上繡各種花樣,她的東西都是光禿禿的。
她走出門看到幾個呆頭呆腦的小男孩或蹲或立在門前,臉上立馬浮上一層輕蔑之色,輕嗤道“幼稚”。
“姐,早上好”少峰招呼道。
“好”文姬隨隨便便的答了一句,捋了捋書包帶走開了。
“幹嘛討好她?我們是來找觀音的不需要看她臉色,呸!”殷十三道。
“喊人不折本,舌頭打個滾唄。”
田少峰和殷十三逃學成性,不管是三伏還是三九總覺得外面比教室裡有趣一點,城外大河的上游有個棺材潭,潭水數丈仍清澈見底,因爲水深這裡被私塾老師和家長們視爲禁地,每一年都要淹壞好幾個孩子,此時他們兩跟同校的其他幾個大孩子正泡在潭裡。
泡夠了就比賽泅水,從潭的這一邊泅到另一邊,兩人雖然年紀小些可膽量一點都不小,在深潭裡與大孩子們來回比試了好幾輪,比累了就直挺挺的仰面浮在水面上呼哧呼哧喘氣,泅完水又爬上岸邊山崖的高處,俯身向下倒栽蔥扎進深潭,每個人都不甘落後,一個比一個爬得高。
等他們玩盡興時,學校第二節課也上完了一半,頭髮和衣服在路上已被太陽烤乾,先生雖抓不住他們去泅水的鐵證可也絕不會善罷甘休,私塾老師懲罰小孩子的方法簡直比縣太爺審犯人的還要多,首先讓他們趴在孔夫子牌位前用柳條打一頓,然後在佈置很多作業給他們寫,爲了防止抄襲每人的題目都各不相同。
教室裡只剩下少峰一人,可見他的成績已經差的驚天地泣鬼神了,殷十三最近迷上觀音寫完作業就跑了顧不上幫他。
文姬路過窗口時認出他就是那個每天早晨都跟自己打招呼的小屁孩。
“這麼用功??”文姬道。
“作業還沒寫完,先生不讓走。”
文姬拉長了音調哦了一聲,明白這個小屁孩是被先生留堂的。
“天黑了,也不怕被狼叼走嗎?。”
少峰低着頭盯着作業本一聲不吭。
文姬走到他面前居高臨下的把雙手抱在胸前,看了不到二十秒就發火了,覺得他真是笨的不可思議。
“雲對雨,雪對風,晚照對晴空啊,這麼簡單的對仗,來鴻對什麼?來對去,來鴻對去雁,不然呢?對狗肉嗎?這麼簡單的道理怎麼可能理解不了??”
少峰握着筆哆哆嗦嗦的把文姬告訴他的答案填進空格里。
“四則運算!四則運算!先乘除再加減。”
少峰趕緊在哆哆嗦嗦的在草稿紙上列出豎式。
“括號,括號,沒看見嗎?有括號的要算括號裡面的。”
“你剛纔沒說”少峰小聲的道。
“我沒說?”文姬吼道“我沒說,老師難道也沒說?大少爺,少逃點學吧,在逃就成白癡了,就你這樣還能娶到觀音?!”
“我又沒想娶她”少峰咕噥道。
“小屁孩子還知道害羞” 文姬瞟了他一眼,她看看窗外的天色,心裡有點後悔自己的多管閒事,憑這小鬼的能力寫完還不得深更半夜,可既然過問了又不忍心一走了之,最後乾脆心一橫把作業本拿過來三下五除二的幫他寫完了。
“姐,你好帥哦!”
“帥什麼帥呀,你肯用心你也帥”文姬道,她身材高瘦,兩條長腿走起路來步幅很大,比她矮了半個頭的少峰需要不時的小跑才能追上。
“姐,太快了,等等我。”
“追不上,遠遠的跟着不就行了?幹嘛非得一塊兒?”文姬不耐煩的道。
過了一會兒她在一處山坡上停下來,她不是等少峰她只是看風景,此處是地勢較高的城北,可以俯瞰整座城池。
夕陽西下,天邊只剩一抹深紫,城裡亮起稠密的燈火,遠處不時的傳來一兩聲狼嚎,城四周山嶺逶迤遠去,山頂還殘留着滿清時期用大石塊堆成的碉堡,依稀可以相見當年烽煙告急的景象。
“姐,你的夢想是什麼?”
“哈?拳頭大的孩子還知道夢想?”文姬轉臉笑看着他有些不可思議。
“爹爹在東洋留過學,他經常這麼問我,好像夢想是什麼了不起的東西。”
“我的夢想是上高中考大學。”
“女孩子讀那麼多書做什麼?”
“落後!“文姬鄙夷的道”知識就是力量知道嗎?!一看你就沒聽過,一個外國哲學家說的。”
“那豈不是要離開城子?”
“早晚有一天大家都要離開的,河對岸祠堂裡住着一個書院院長,他說青年人都應當到外面去學習先進技能。”
“哦”
時光轉換一切都在變化,長久的團聚只是人的願望,這一年的暑假剛過完文姬就離開小城去常德念中學了。
本來就很叛逆的文姬去了常德之後就如斷了線的風箏和小城漸行漸遠,當年中秋回來時長辮子變成了齊耳短髮,衣服也換成了學生裝,上身盤扣下身黑色齊膝短裙。
寒暑假回來後也不欺負小孩子也不瞎跑亂逛,就釘在書桌前看書看報紙。
第二年端午,文姬帶回一個身穿中山裝的男同學,這男生身材頎長,氣質斯文,白淨的麪皮上架着一副金屬框眼鏡。
不知爲什麼這男生大老遠的來一趟連午飯都沒留下來吃,兩人站在陳家門口告別時文姬一直低着頭抹淚,這一幕被少峰看見了,他攥緊拳頭在城北門把他攔下了。
“你欺負了姐,不能這樣走掉”少峰道,雖然對方年紀比他大個子也比他高,他仍赤手空拳,完全沒有利用地主的便宜。
“你是少峰吧?”那男生溫和的望着他道。
“你怎麼知道?”
“文姬經常提到你,她說你是個有前途的孩子。”
“說這個沒用。”
男生苦笑了一下道“欺負你姐的不是我是,她爹瞧不起我這個沒有祖產的窮學生,不同意我們來往。”
“來往?!姐有喜歡的人了?”意識到這件事時少峰覺得渾身鬆軟無力,一陣空虛從心裡蔓延出來,至於那個男生是什麼時候走掉的以及他是不是說了什麼話他一點也沒印象。
文姬除了寒暑假只有逢年過節時纔回來,可在第二年離中秋還有兩個多月時卻忽然回來了,少峰是從元姬那得來的消息,說是因爲生病要在家休養一陣子。
少峰捧着中草藥燉雞去看文姬,這雞是他讓家裡的苗人傭人做的。
“不就是給你寫次作業嘛,用不着做到這種程度,小屁孩”文姬打開砂鍋的蓋子笑道。
“姐你生了什麼病?”
“我沒病。”
“那爲什麼……?”
“小屁孩,不要多管閒事,大人的世界可不是你想的那麼美”文姬打斷他道。
“姐!“少峰道“你以後別再叫我小屁孩了!”。
“爲什麼?”文姬覺得有些好笑。
“因爲我喜歡姐,不是弟弟喜歡姐姐的那種而是男人喜歡女人的那種。”
噗!一口雞湯被噴了出來。
“男人女人?“文姬忍不住咯咯的笑了起來”喜歡?!你知道什麼是喜歡嗎?”
“我不知道,只是姐不在城裡的這些日子,不管是游泳鬥雞還是賭博趕場都不如以前好玩。”
“就因爲我給你寫了次作業?”
“不是,是打清醮那次,別人都追着看觀音而我想看的是姐,那一次我才意識到自己喜歡上姐了,至於這喜歡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我卻不大清楚,或許是你騙走我蟋蟀的時候或許是你請我們吃狗肉的時候又或許是你幫我們討回書包的時候,總歸就是我確定喜歡你時,這喜歡已經很長時間了。”
文姬看着少峰,覺得這孩子的態度過於認真了,以至於無法把他當成小孩子隨便打發。
“我有男朋友了”
“沒關係,他喜歡他的我喜歡我的,我覺得那個人很普通根本配不上姐。”
“隨便你。”
少峰捧着砂鍋在廳堂遇見了元姬,她眼睛水汪汪的,好像剛剛纔哭過。
“你怎麼了?”
“你是不是喜歡我姐?”
“是”
“怪不得你老是問我她的事!”元姬哀怨的瞪了他一眼轉身跑掉了。
三天後少峰來找文姬,給他開門的是元姬,他呆呆的站在門口不知該怎麼開口,元姬說她姐已經走了,少峰不相信跑進房間一看,牀榻空空如也,只有被子整整齊齊的碼在牀頭。
元姬把事情的經過全都告訴了少峰,那年端午陳望舒以休學爲由逼迫文姬和男朋友分手,兩人沒有辦法只好答應可回到常德後又開始暗暗交往,陳望舒得知後馬上去常德把她帶回來,想在本地給她找個有地位的鄉紳,沒想到人相中後文姬不吃不喝拼死抵抗,眼見一棵鮮花就要枯萎,最終在一個深夜心軟的母親偷偷的把她放走了。
文姬是城裡第一個剪短髮也是第一個公開反對包辦婚姻的女孩子,從那以後少峰再也沒有見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