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前輩到底是什麼病?”白君文偷偷問西蒙。
高高大大的法國帥哥正在偷偷擦眼睛,他道:“是肝癌……肝癌晚期。”
白君文驚呆了。
“醫生說,老師最多還能活三個月,”西蒙流着淚道:“老師說,反正樂團散了他也就沒指望了,所以想趁最後這點時間來樂團裡看看,能幫點忙就幫點忙……我知道他這兩天精神並不好,他是強撐着吃東西,想要恢復體力……我看到他偷偷在廁所吐,把早上多吃的粥全吐出來了,但我沒戳穿他。”
白君文久久無言。
西蒙輕聲道:“可能對於老師來說,能讓樂團活下來,就是他現在唯一的願望吧,爲了這一點,他是可以豁出命來的。”
有着兩百多年曆史的世界之星交響樂團,經歷了歷史上的艱難遷徙,經歷了與費城當地文化的艱難融合,經歷了最近五年毫無外來資助的艱難求存,終於在這一天,這一刻,因爲這個死中求活的最後一搏失敗,而走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
“先生……”鮑里斯輕聲在漢斯耳邊道:“那些人又在鬧了,他們要求把說好的巡演補助發下去……他們是懷疑我們沒錢了,怕我們賴賬。”
漢斯怔怔的看着他:“那你呢……你的薪水也還欠着。”
“欠着吧,”鮑里斯笑起來,本來有些狡詐的面相在此時居然多了幾分憨厚:“我沒老婆沒孩子,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也不在乎一個月的薪水。”
漢斯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向來嚴肅的老人在這一刻顯得有些軟弱,臉上露出了根深蒂固的疲憊,問道:“他們……他們所有人……現在都是什麼情況?”
鮑里斯抿了抿嘴,有些不忍,最後還是道:“有些人已經走了……他們連夜買票回美國了。”
漢斯笑了笑,沒吭聲。
“還有一些人在鬧,想要讓我們結清說好的出差補助。”鮑里斯說到這裡憤憤的罵道:“真是一羣白眼狼啊!幹活的時候不行,要錢的時候比誰都積極。”
“別這麼說,”漢斯嘆了口氣:“這是我們承諾過的……是他們應得的,他們想要,也是正常的。”
鮑里斯有些意外,又有些抗拒,道:“那……先生……我們難道……”
“嗯,把錢發給他們吧。”漢斯的臉上有種哀莫大於心死的意味:“我盡力了,但我真的無能爲力了……如果樂團真的要垮,那也應該堂堂正正的解散……咱們不能揹負壞名聲……所有的款項都要結清的。”
“可是……可是……”鮑里斯臉上寫滿了不願意:“就算要結清,也應該先給那些真正做事的人,那些首席……”
“可是錢是不夠的,對嗎?”漢斯先生笑了起來:“那些人跟我一樣,他們不會走的……哪怕樂團散了,在他們心裡也是存在的……他們不需要遣散費,給他們他們也不會要的,你相信我。”
這是世界之星在歷史上最後的留存時刻,鮑里斯做完了他身爲管家和助手所能做的最後事項,把所有的費用都給那些新人結清,然後這些人紛紛離去,到晚上七點多鐘的時候,整個營地裡的人已經走了一大半。
白君文陪着海頓來到了金色大廳裡,這裡依然處於租借期限之內,依然是演奏家們排練和討論的場所,只是這時候所有人都已經覺得沒有排練的必要了。
白君文大概看了下,所有老人都在。明天太陽升起之後,或許世界之星就成爲了歷史,而在今天最後的夜晚,這些對樂團有感情的人依然選擇來到大廳想要訓練,這是他們幾十年來的習慣。
漢斯走到了大廳最中央的位置,拿起了手裡的話筒,他的聲音在一片沉悶的空曠空間裡格外清晰:“大家……對不起。”
他很認真很認真的對所有人深深鞠躬,上半身幾乎完全彎了下去,六十多歲的老人這一刻淚流滿面,哽咽着道:“對不起……我是罪人,是我讓世界之星走到今天這一步的……我真的很努力的想要贖罪了,但是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沒能做到。”
沒有人迴應,沒有人吭聲,只是大廳裡漸漸響起了許多人低低的啜泣聲。
“漢斯先生,”有人終於開口了:“我們不怪你。”
“你已經很努力了,”又有人道:“誰都有犯錯的時候……只是這個錯誤……我們用了五年的時間,依然沒辦法彌補。”
海頓也在流眼淚,他輕輕抱着他的小提琴,眼淚順着琴絃往下滑,滑進了提琴的琴體內,若是在往日,他一定會趕緊用布把水漬擦乾淨,然後對小提琴做一番保養,可是今天他一動不動,只是無聲的流淚,任憑悲傷在空氣中肆意瀰漫。
“真的沒辦法了嗎?”有人哭着問。
“嗯,”漢斯依然維持着半躬身的姿勢,聲音悶悶的從喉嚨裡傳出來:“沒機會了。”
迎接他的是一片絕望的沉默。
“那……奧古斯汀先生呢?”又有人輕聲問。
漢斯深深的吸着氣,全身都在抖,卻說不出後面的話來,一直過了半分鐘,西蒙纔開口道:“老師他……搶救無效……半個小時前去世了。”
大廳裡更沉默,幾乎是一片深入骨髓的寒冷,其實許多人都知道奧古斯汀患的是什麼病,但是當奧古斯汀真的離開這個世界,依然讓他們感覺無限悲痛。他們在幾個小時之前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維也納金色大廳裡未完成的《月光》獨奏,竟是老人最後的絕唱。
“沒戲了。”
“沒機會了。”
“沒指望了。”
“我待了一輩子的地方,沒了。”
“我父親,我爺爺,都在這裡,而我現在把它弄丟了。”
“樂團兩百年的歷史,就是我的家族史啊……真的……我小時候那麼努力的學習定音鼓,就是爲了以後能在樂團裡做一個鼓手……”
“我還能去哪兒呢?”
“有很多機構一直在聯繫我,他們開的薪水比樂團高三倍,可我全都拒絕了……我哪都不想去……我只想留在這裡。”
白君文看到了他一直不太喜歡的鮑里斯,這個面貌奸詐的老男人這一刻嚎啕大哭,像個丟了心愛玩具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