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腔是怎樣煉成的(三)
初冬的風,透過晃晃悠悠的門縫,滲進陰暗的腐臭茅屋。
地上縮着的人不自覺的顫了一顫,身後倚着的捆捆乾柴,冰冷而尖銳的摩擦着後背,他卻彷彿渾無所覺,目光呆滯的看着角落裡躥出的一隻老鼠,南韓的老鼠生的個頂個的大,入了冬動作也緩慢了許多。
他就這麼看着,許久許久眨上一下幽麗的睫毛,空洞,無神。
三月時間,一晃而過。
三月時間,未現拓跋。
股間的傷勢癒合的極慢,自開始的痛到後來的癢,再到現在無時無刻不從骨頭裡滲出鈍酸的感覺,糅入四肢百骸……從來豐潤嫣紅的脣瓣,此時蒼白的可怕,漾出一抹無力的苦笑。
望着那笨重的大老鼠,花千終於開了聲,以往似男似女的清脆婉轉,如今只剩下乾涸的嘶啞:“他……還會來麼……”
他說的極慢。
前面兩個字完全是氣音,許久沒有發出過聲音的嗓子,像是鋸子拉扯出的刺耳,最後一個字,再一次變成了無力的呢喃,似是這三月來的心情,期望,失望,絕望……
外面傳來一陣腳步聲。
不,應該說今早的外面,腳步聲就古怪的沒停止過,好像除了這黑漆漆的柴房,府里正處於一個極其忙碌的狀態。
人在黑暗裡聽覺總會變的特別敏銳,不過這一切都與他無關,他縮了縮,隨着這一晃動,腳上的鐵鏈鋃鐺碰撞,發出沉悶壓抑的聲響。
那個腳步聲越來越近,花千辨認出,是每天唯一的一次送飯時間到了。
花重立自然不會浪費了這個兒子,和戶部尚書林大人聯姻的機會,他如何能放棄,再蠢笨的人也知道物盡其用的道理,更何況自女兒進宮後飛黃騰達的花重立,若是這令人厭惡的兒子,能在他高升的道路上做出點細微的貢獻,也算是沒白白養了厭了十二年。
金屬的碰撞後緊接着是一聲“吱呀”,開鎖,開門,簡陋的木門開啓灌進一陣陰風,也灌進了讓花千驚懼的刺眼亮光。
老鼠驚恐一叫,閃了個沒影。
擡起痠軟無力的胳膊,擋住這讓他頭暈目眩的感覺,亂糟糟的頭髮落下幾根,遮住了極美卻蒼白的面容。
小廝捂着鼻子匆匆進來,隨手丟下個饅頭,也不管那饅頭滾落在地上,嫌惡的向着外面走去。
撿起硬邦邦的冷饅頭,花千乖巧的開始吃,每一口都細細的咀嚼。
這是他整整一日的量,不想死,就沒有拒絕的資格。
木門再次閉合,柴房內恢復了黑暗,大老鼠躥出來將地上的饅頭渣子收歸囊中,友好的看了一眼它的鄰居,踱着冬日笨拙的步子優雅的躲回了洞裡,他也遞去一個無甚情緒的目光,長長的睫毛如一把典雅的古扇,半展了一下復又安靜。
咣噹!
砰!
外面傳來一聲鐵鎖落地的響動,緊接着是重物倒下。
不知爲何,花千啃住饅頭的動作,頓住了,他的身體微微的顫抖,整顆心似被揪緊,吱呀的聲響,陰冷的寒風,刺眼的日光,和高大的影子……
有熟悉的味道合在冷風裡,飄進了滿是腐臭的木屋,花千不敢擡頭,卻貪婪的呼吸了幾下,這味道伴隨了他七年的時光,曾經在最爲彷徨無助的時刻伴他長大,熟悉的他想落淚。
高大的陰影頓住在門口,這麼久了,一動不動。
花千想催促一聲,卻發現方纔還勉強說出了話的喉嚨,這會兒發出的只有哽咽,他甚至不敢擡頭去看上一眼,期望失望絕望,聽來這麼簡單的六個字,又是如何概括在這生不如死的三個月中……
握着饅頭的手指,動了動,最終,還是平靜下來。
如果說,花千的心絕不如他表面的那麼平靜,那麼……
木樁子一樣僵在門口的拓跋戎,心裡的痛悔便如同驚濤駭浪!
拓跋戎這三個月,過的並不比花千好多少,此時的他,亦是狼狽非常,青黑的眼圈,參差的鬍渣,亂糟糟的頭髮,沒有身體上的折磨,心裡卻如有什麼撕扯着,掙扎着……
在遇到花千之前的八年,誰能想象的到一個褐色眼珠的北燕孩子,在南韓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那些鄙夷謾罵日日夜夜如洪水侵蝕着幼小的心靈,悽苦的生活,母親的離世,世人的唾棄,形單影隻的小小孩童……
拓跋戎不願承認,他卻知道,他的童年是扭曲的,越是壓抑,越是反彈,他的倨傲自負,何嘗不是一種扭曲的自卑。
然而五歲的花千,在那個陰冷的祠堂裡,如一束光射入了他黯淡的生活,就像這南韓夏季,琉璃一般炫目的斑斕日光,繾綣而嬌媚的撫吻着乾涸的叢林,那日清晨,拓跋戎第一次仰望天空,露出屬於八歲少年的純稚笑容。
七年的時間並不算短,對於兩個孩子來說,足以成爲他們成長的軌跡,成熟的蛻變。
花千以這七年,絲絲縷縷的滲透着他,等到他幡然醒悟之時,這個小狐狸一樣奸詐的孩子,已經強橫的駐紮在他的心田,揮之不去,驅趕不得。既然驅不得,那便不驅了吧……
拓跋戎想,就像她說的,永遠在一起,一輩子不分離。
待她長大,他就娶!
然而事實是什麼,事實是他昂揚七尺男兒,竟然愛上了一個男人!
他傾心付出毫無保留的七年,他珍之重之如獲至寶的七年,他每日每夜做夢都會笑醒的七年,他第一次感激上蒼垂簾的七年,在花府小公子的眼裡,不過是一個笑話。
是的,拓跋戎在看見那一幕的時候,真的是這麼想的。
巨大的驚怒沖垮了理智,他轉身離去,哪怕看見他滿身鮮血,亦是毫無眷戀,然而真的沒有麼,若是沒有,他怎麼解釋跳下牆頭後,在腦海中不斷的催促下,依然去放了的那把火?
歸根究底,是想讓他平安吧……
歸根究底,做不到無視的吧……
一牆之隔,聽着遠遠傳來的“壓去柴房”,他終於落下一顆心,在前面那句“定親”造成的轟鳴中,自嘲的走了。
三個月的時間,足夠理智沉澱下來,三個月的時間,也足夠思念逼瘋了他!
三個月的時間,更是足夠他認清自己的心,原來他的痛,他的怒,他的抗拒,一切都敵不過,他的思念,他的擔憂……
在寢食難安的煩躁中,拓跋戎做出了一個讓他自己都匪夷所思的決定。
定親,定你媽的親!
他決定了,他要揪着那小混蛋的衣領子,毫不留情的打斷他一條腿:“敢在禍害了老子之後定親?老子跟你拼了!”
他如果執迷不悟,他就親自操刀,閹了丫的!
他如果痛改前非,他會惡狠狠的告訴他:“老子拓跋戎,不愛男人!”
只是愛上的這個人,正好是個男人而已……
然而此時此刻,拓跋戎一句話都說不出口,他怔怔的望着對面的花千,腳下彷彿生了根,重逾千斤。
那讓他鐫刻在了骨子裡的人兒,閉上眼睛就鬼鬼祟祟的冒出來的人兒,永遠活蹦亂跳着美的晃花了他的眼的人兒,那麼蒼白那麼無力的縮在這骯髒的柴房一角,他的頭髮髒污散亂,他的衣袍破敗染血,他的腳上拷着冰冷的鐵鏈,十指顫抖着握着一個咬了兩口的饅頭……
這就是他七年來捧在心尖尖上,疼到了心坎兒裡的人兒麼?
莫大的痛侵蝕着他,他從來沒有這麼恨過自己,恨的,恨的……
恨不得殺了自己!
他遠遠的擡了擡手,想幫他把身後冷硬的乾柴移開,那些張牙舞爪豎出的倒刺,該是疼的吧,然而伸出的手最終攥成了拳,拓跋戎捏緊了拳頭,繃出條條的青筋。
他不敢。
他不敢想,也不敢動,在這樣的情況下,那人兒,會是怎樣的態度?
他,還是他的麼?
心中是從未有過的慌亂,那痛瘋狂的撕扯着,磨礪着,在心頭腐蝕出千瘡百孔,快要被痛悔淹沒的拓跋戎,忽然眉心一跳,他看見對面蒼白柔弱的人兒,終於緩緩的,緩緩的擡起了頭。
目光相對的一刻,拓跋戎的心,就那麼奇異的,平靜了。
一滴晶瑩的淚珠自羽睫滾下,落在手中的饅頭上,也落入了拓跋戎乾澀的心田,他擡動僵硬的腿,一步一步,一步一步,緩慢走了上前……每出一步,便是堅定!
一步,他忠於真實的感覺。
一步,他放下心中的抗拒。
一步,他打破固守的觀念。
一步,他屏退世俗的偏見。
待到他站定在了這人的面前,他的理智轟然坍塌,心中的某一個新生的信念,卻如磐石城牆泰山之堅,拓跋戎知道,從此以後,他的世界中,只有花千。
這一束射入心底的,斑斕日光。
“哇——”
一聲嘶嚎,“日光”不管不顧嚎啕大哭。
他腳上綁着的鐵鏈乒呤乓啷的擊打着地面,合着尖銳又嘶啞的哭聲,聒噪刺耳,然而飄入拓跋戎的耳裡,卻如仙樂飄飄,他蹲下身子,將這人一把摟進懷裡,輕撫着他單薄如紙片兒的背脊,溫聲連連:“我來了,我來了……”
肩頭一痛。
兩排森森利齒毫不留情的,狠狠的咬着他硬邦邦的肩膀,花千下了死勁兒,直到咬出了血才鬆了口,一邊吧嗒吧嗒的掉眼淚,一邊模糊不清的大罵。
“混蛋,你怎麼敢給我走了!”
“混蛋,你怎麼敢三個月了纔來!”
“混蛋,你怎麼敢在門口站那麼半天!”
拓跋戎不動,任他咬,任他罵,不管是什麼,都孫子一樣受着,這是他應得的,更何況,聽着這一句句的埋怨,他的心裡反倒生出種說不清的舒坦,真……
真他媽犯賤!
他撇撇嘴,無比的鄙視自己。
腦袋再痛。
花千揪着他亂糟糟的頭髮,眼淚鼻涕糊了一臉,狹長的水靈靈的眸子盯着他看了半響,閃了一閃,眨了一眨,漸漸染上了炫目的光澤,沾着水滴的小扇子也跟着眨巴,忽閃忽閃的亮晶晶。
然後想起什麼的,立即瞪眼:“你敢走神?”
嘴角一咧,拓跋戎笑的燦爛:“不敢不敢。”
花千偷偷笑,彆彆扭扭的扯着拓跋戎同樣髒兮兮的衣角,小聲咕噥道:“我不是女孩子。”
拓跋戎聽後沒反應,直接雙臂伸出去把他抱起來,這三個月的日子他完全可以想象的到,身上難免留下些病根,還是先離了這冰涼的地面纔好,臂彎中的重量,讓他濃眉狠狠的皺了皺,本來就輕的跟只貓似的,這會兒,更是快飄起來了。
花千急了,怎麼能沒反應呢?
他接着道:“我……我不是女……”
眼前陰影伏下,剛硬的脣瓣壓下來,堵住了他的話。
一瞬間,兩人雙雙虎軀一震!
粉色的泡泡咕咕嘟嘟的飄了起來,花千眸子眨巴眨巴,暈染出幸福的冒泡的小氣息。
屁股不疼了,身上不冷了,腰不酸了,背不刺兒了,陰冷骯髒的柴房瞬間閃亮了,連那灰撲撲的大老鼠都基因突變了……
良久之後,雙脣分開。
拓跋戎彆扭的咳嗽一聲,兩朵紅暈飄上俊臉,目光四處閃就是不敢看他。
然而懷裡的人也沒了聲音,不像從前那般嘰嘰喳喳沒完沒了,他狐疑的挑挑濃眉,小心翼翼的將餘光飄了過去,就看到花千呆呆傻傻的眨巴着眼,一臉賊兮兮的笑,白皙妖異的面容上,綻放出讓人暈眩的光。
拓跋戎圓滿了,很好,兩人一起丟臉。
好半天,花千終於反應過來,一把捉住他的肩頭,迫切的看着他,似乎執拗的在等一個極爲明顯的答案。
“老子……咳咳……老子……”拓跋戎咳嗽一聲,對上他亮的驚人的眸子,沒有了扭捏:“老子管你是男是女,你就算是個人妖,老子也認了!”
花千剛要說什麼,明顯羞澀的男人立馬瞪眼:“閉嘴!”
他笑眯眯,乖乖的閉嘴。
彎刀一閃,“吭”的一聲,鐵鏈裂爲兩半。
花千湊上去,不要臉的把妖媚的腦袋豎在某男眼前,眨眨眼:“私奔?”
心間被填的滿滿的,看着這個七年來相互撫慰,相互溫暖,一路跌跌撞撞扶持着走來的……呃,姑且稱之爲男人,拓跋戎笑了,褐色的眸子炫目如鑽:“私奔!”
說的輕鬆,心裡卻是鄭重萬分。
他望向外面,這當朝三品大員的府邸,雖然沒有私兵,但是大批量的侍衛同樣不可小覷,褐色的眸子裡掠過絲堅定,抱着花千的手緊了緊,他大步朝外走去。
花千同樣堅定,虛弱的拳握的緊緊。
刺目的陽光下,冰冷的風吹拂着,柴房外除了昏倒的那個小廝,竟是沒有一個人。
想到清早時分,聽到的外面一陣陣的倉促忙亂的腳步聲,不知道什麼時候便消失了,花千呢喃道:“怎麼這麼奇怪,沒人?”
拓跋戎這些日子,過的渾渾噩噩亦是不知。
他皺了皺眉:“來的時候,好像也沒碰到人。”
不知怎的,明明空曠寂寥的院子裡,沒有人反而適合他們逃跑,兩人的心裡卻驟然揪緊,都有一種無法預料的危機感,對於未知的茫然……
拓拔戎不再多想,腳下一點,朝着府外飛掠而去……
咻!
就在即將出府的一瞬,不知從哪裡出現一黑衣人,身法極快飛掠至他的眼前,樣貌平凡到過目即忘,渾身騰騰的殺氣卻讓任何人都不敢小覷,寒光一閃,三尺青峰森森凜凜,直襲拓跋戎喉間要害!
他護住花千,手持彎刀飛速迎上。
吭!
一聲兵器交鳴,兩人迅速分開。
拓跋戎退後一步,那人退後三步,高下立判。
沒有波動的眼睛死死的盯着他,那人忽然執起脖子上掛着的一個哨子,放在嘴邊無聲的一吹。
不好!
拓跋戎飛身而起,腳下連連交錯,一個人他還不放在眼裡,可是一旦有其他的同伴趕來,他若只有自己,定是可以跑掉,但是花千呢……
一定要趕在有人支援之前,帶着花千離開這裡!
然而這個想法剛剛升起,那人再次攻來,這次卻不與他正面交鋒,招招式式只爲阻攔。
三招之後,拓跋戎已經感到了不妙。
四周數道氣息,飛速臨近!
只眨眼的功夫,兩人被五個同樣的黑衣人包圍,五人皆是面貌普通,手持三尺長劍,可見出自同樣的組織,更甚者,遠處已經開始出現大片的腳步聲,不只是這五個人,相信府中的侍衛和花重立,也正在趕來。
拓跋戎將花千轉移到背上,鄭重的囑咐:“抱緊了!”
一把彎刀迎上五隻長劍!
鏗鳴四起,寒光繚繞!
交手的一方天地,凜凜殺氣交織成一張大網……
只三五招的功夫,拓跋戎已經受到幾道細小的劍鋒擦傷,鮮血暈散,他多次尋找機會撤離,卻苦於這五人配合默契,將戰圈包裹的密絲合縫,不留絲毫的破綻!
花千緊緊的捂住嘴,不敢發出驚呼讓他分心。
忽然,狹長的眸子一閃,他彷彿想到了什麼,小聲迅速道:“找個機會,放我下去!”
拓跋戎眸子一閃,纏鬥中不待拒絕,就聽他快速的說:“我早晨聽到外面極爲混亂,府裡想必有什麼大事,這幾人明顯是訓練有素的暗衛,他們打鬥的時候也沒有特意朝我身上招呼,說明是有所顧忌的,而花府不會有這樣的勢力,除非是……”
花媚來了!
一國寵妃,有五個暗衛隨行,並不稀奇。
而他們知道這是花府的小公子,所以不敢輕易出手傷害,這說的過去。
事實也證明了,花千猜的沒錯。
當拓跋戎露出有意將花千放下的動向時,那幾人眸子一閃,並未阻攔。
兩人一個被關在柴房,一個因爲彎了渾渾噩噩,所以並不知道,花媚晉升花妃,被皇帝特許回府省親,這一殊榮已經傳遍了夷城大街小巷,而省親的日子,正是今天。
遠方激鬥聲仍在繼續,遠遠看見花重立單獨帶了大批侍衛趕來。
花千朝着花媚的院子,撒腿狂奔,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在痛,寒風凜冽中,他強自忍耐,滿心滿腦都是隨時可能喪命的拓跋戎……
“他還不能死!”
花府一間華貴的廂房中,一身宮裝的花媚緩緩的飲下一口茶,接着道:“本宮如今僅僅仗着皇上的疼寵,和僅有的花府,若想爬的更高,需要林家的勢力相助。”
十二年過去,梅氏更顯蒼老:“媚兒,難道就讓那個小雜種,繼續活着!”
她捏緊了塗滿蔻丹的手,滿目恨意:“殺了那些女人還不夠,竟然還要留下個小雜種,爲娘每每想起,便心中大恨!”
花媚淡淡的掃來一眼,對待生母亦看不出什麼情緒:“這七年來,花府只有娘一個夫人,娘是這裡名正言順的唯一主母,還有什麼不滿足……”
“不!那個小雜種是爲娘心裡永遠的刺!”
花媚輕笑一聲:“也虧的他們母子命大,打胎藥都沒落了胎,不過讓那女人產後病重而已,那般破爛的身子竟還足足撐了五年,嘖嘖……”
“若非怕你爹懷疑,我又怎會讓那賤人,多活那五年!”
花媚搖搖頭,再喝了口茶,才慢悠悠的道:“你以爲他不知道麼?”
梅氏一驚:“知……知道?”
眉目流轉,倒吊的眸子裡,滿是輕鄙:“父親是沒什麼能耐,可也不是傻子,花府斷斷續續娶進門的女人,沒個幾日接連喪命,他又怎麼可能不知道,若是不知,又何必後來去青樓買那一夜之歡,再也不娶小妾進門。”
梅氏六神無主:“這……這……”
“娘也不必擔憂,當初父親能坐上那小小城守之位,便是因着孃的聰慧相助,那時他不敢過問,如今升至了三品大員,若是還想坐穩這位子,便更加不敢。”把玩着手裡的茶盞,她冷笑一聲:“不過是些沒用的賤人罷了,死也就死了。”
言語間,全不將人命放在眼裡。
“媚兒,當年留着他,是你爹要有人繼承香火,如今,你爹早就看那賤種不順眼了。可是再不順眼,他總是個兒子,你可想過,你再是皇妃亦是女子,待到你爹百年歸老,這花府的一切,就都落到那小雜種的……”
“娘!”花媚擺擺手,眉目間掠過絲不耐煩:“若是沒有本宮,這花府也不過是珠蘭城的一個小小城守府罷了,本宮看的是更遠的位置,區區花府還落不進本宮的眼裡!娘你不必再說,花千現在還不能死,本宮需要他和林家聯姻,得到林家的助力!”
“那……”梅氏收了小心思,直接問:“要到何時?”
花媚摩挲着下巴,眼中閃過絲高深莫測的幽光:“待本宮有了皇子!”
“誰?!”
房外一聲踩斷樹枝的聲音響起,花媚霍然起身:“誰在外面!”
房門被推開,花千踉踉蹌蹌的跑進來,扯着花媚的裙子哭道:“姐,姐你回來太好了,姐你最疼千兒,你救救拓跋!”
巴掌大的嬌媚面容上,盡是懷疑。
花媚皺着眉,倒吊的眸子在哭的梨花帶雨的人身上掃視着……
花千扯着她的裙襬,眼中的恨一閃而逝,他方纔看見外面有侍衛把守,從後面小路繞了進來,沒想到,竟聽到這樣的一幕。然而仰起臉時還是那副柔弱無辜的樣子,妖異的面容上有少許的依戀:“姐,你去救救他,姐姐……”
他攥着拳,從未有一刻,像現在這般的恨!
掌心的指痕一道一道的深深陷了進去,這痛提醒着他不能露出一絲一毫的馬腳,來時和如今,前後不過一刻鐘的時間,心境卻完全不同。
從希冀到絕望,從稚嫩到蒼涼……
一個人的長大,需要多久?
有時,不過眨眼。
眨眼時間,滄海桑田。
花媚原本的懷疑,只聽見這姐姐兩個字,便消散了少許。
花千是什麼人,她再瞭解不過,從小看着長大,被她玩弄於鼓掌之間,若是真的聽見了,怎會如此?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花千勾脣一笑,妖異的驚人,若是從前,他會衝進來質問吧,他會莽撞的跟她同歸於盡吧?不論是什麼樣的反應,他太傻,可是現在不同,究竟是什麼時候,他變了?
也許是三月之前?那場刻骨銘心的毒打。
也許是更早之前?拓跋不知不覺的影響。
花千笑的蒼涼,十二歲的年紀,一夕之間,恍若半生。
正當這時,外面傳來花重立熟悉的大斥:“逆子!滾出來!”
“姐?”花千手足無措,滿臉慌亂,彷彿完全看不出旁邊梅氏的恨意,和麪前花媚的少許審視。
少頃,花媚微微一笑,摸摸他的頭道:“你啊,先出去看看,若是有幫的上的,姐自不會吝嗇。”
廂房外,院子裡。
花千的步子在看到地上的人時,驟然僵住!
從頭到腳,他的血液冰凍凝結,一眨不眨的望着地上躺着的拓跋戎。
拓跋戎已經沒了知覺,周身細碎的傷口,汩汩朝外冒着血漿,衣服完全被鮮血染紅,他是被拖着過來的,一路是血,長長的血跡延伸到極遠,極遠……
爲什麼不跑,以他的身手,若是先行離開,完全可以!
答案已經很清晰了,清清楚楚的印刻在心裡,他自問自答,爲了他啊……
爲了蠢貨一樣的他!
爲了來求殺母兇手的他!
花千忽然很想笑,原本酸澀的眼睛,眼淚瞬間倒流,他真的笑了,像一朵妖異的曼陀羅,綻放在脣畔,一步一步的向拓跋戎走去,一步一步,完成着他悄悄的蛻變……
他走到拓跋戎的身前,在花重立殺意森森的目光中,蹲下身子爲他將臉上的血,細細的擦拭乾淨,整理了溼漉漉的頭髮,然後緩緩的站起身。
他朝花媚的方向走回去,忽然腳腕處被人輕輕的握住。
已經昏迷的拓跋戎,若有所覺的,忽然就睜開了眼睛,他無力的拉住花千的腳腕,目光先是茫然,漸漸有了焦距,然後定格在眼前一個深深的鐫刻在了骨子裡的身影上。
他用盡全身的力氣,擡頭看向他。
目光相接,拓跋戎心中一震,這不是他熟悉的花千的目光!
裡面除了眷戀,除了溫情,多了太多太多的東西,他就那麼怔怔的看着,彷彿一個世紀之久……
拓跋戎鬆開了手,斂下眸子恢復平靜。
他明白了。
七年的時間,足夠他明白花千所想的一切,不論方纔這段時間發生了什麼,也許現在的花千,再不單純,再不稚嫩,再不是那個又哭又笑的孩子,但是隻要是花千,只要還是他的花千……
他不由得記起了當初的那個戲文,輕輕的,以虛弱的氣音,哼唱起來:“則不如尋個林間,你耕我織,從此神仙眷侶好一雙呀……”
最平凡的願望,永遠最難。
身後的戲文,若有若無的飄進耳裡,花千走到花媚身前,跪下:“姐姐,你放了他吧,我不會再見他。”
戲文一頓,繼而接上。
花重立皺眉怒道:“不行!”
花媚淡淡看了眼,地面上跪着的花千,再看眼爛泥一樣,渾身是血的拓跋戎,閃過絲厭惡的情緒,若非她需要林家的助力,定會殺了這兩人算了,螻蟻一樣的人,早已不值得身爲皇妃的她出手。
更放不到她的眼裡!
她高高在上的如神祗般俯視着,俯視她眼中的兩隻小小的螻蟻,不屑失了自己的身份,此時的她並不知道,在十年之後,面對南韓覆滅,她如喪家之犬一般自刎而死的一瞬,腦中浮現出的,便是今日的一幕。
這兩個螻蟻一般的身影。
那時的她,曾悔不當初,若是當初不放,若是不放……
然而此時,花媚只溫婉一笑,淡淡飄去兩個字:“拖下去,一條賤命而已。”
拓跋戎被拖走,再次留下一道長長的猩紅血跡,刺的花千狠狠的閉上了眼睛。
兩人都沒有再看對方一眼,然而對方的心意,已經明瞭。
斷斷續續的戲文越來越遠:“則不如尋個林間,你耕我織,從此神仙眷侶好一雙呀……”
一滴眼淚,順着顫抖的眼睫滾落。
他閉着眼,跟着輕輕唱和:“則不如尋個林間,你耕我織,從此神仙眷侶好一雙呀……”
半年後。
南韓後宮中的傳奇——花妃,因喜懷龍子,晉爲貴妃,一時獨寵後宮。
梅氏身體微恙,臥病在牀,小小的傷風卻斷斷續續,掏空了整個身子。
林家小女的屍體,被發現在林府池塘,疑似腿疾發作,不慎溺水身亡。
花府鮮爲人知的小公子,以娘娘腔的姿態,風騷的出現在了世人眼前。
拓跋戎拖着尚未恢復的身子,孤身踏上了陌生的北燕土地,認祖歸宗。
日出東方,相隔千萬裡的兩個男人,自大陸的南北兩方同時仰起頭顱,看向那一輪紅日,彤雲萬丈。
花千,老子會回去!
拓跋,我等你回來!
這一年,花千十三歲,拓跋戎十六歲。
------題外話------
關於後面,花千僞裝的原因。
他偷聽了,聽到了多少,花媚肯定是有所懷疑的,她不會留下一個和她有着血海深仇的禍害,哪怕這懷疑只有一點點。
而以前的花千,在花府是個禁忌,外人很少有知道的,殺了也就殺了,後面花千的誇張,讓他在五國之間臭名遠揚,沒人不知道這個娘娘腔,這個時候,在南韓僞裝賢良淑德爲以後垂簾聽政打基礎的花媚,是不敢輕易動手的。
這樣時間久了,懷疑漸漸的少了,花媚不可能永遠防範着他,就給了他發展勢力的機會。
當時第一次花千出場的時候,有親在羣裡說這男人好惡心,好花心啊啥的,我在羣裡回答,這娃子很專一的。
哼哼,丫就是裝一裝,裝久了成習慣了,還是這個死樣子,但是其實吧,乾淨羞射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