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靜。
如被關在黑屋子裡一樣的安靜。
甚至是,死寂一般的安靜。
安靜到鮮血從傷口之中噴薄而出的聲音,箭矢洞穿過身體朝着下方墜落的聲音,參商遺宗十萬大軍身上戰甲鏗鏘碰撞的聲音,狂風吹開血海波浪滔滔翻滾着不停的聲音,都是聽不到了。
所有的聲音,都聽不見。
像是失聰了一樣,再也無法感受到聽覺所帶給自己的一切無可置信。
只能憑藉着自己的雙眼去看,去見證,看那象徵着生機的血紅,在人身上盛開出黃泉路邊的曼珠沙華,一朵接一朵,搖曳生姿,妖嬈萬千,是任何濃墨重彩都無法描繪出的死亡之花。
看着那些血花,一朵朵的盛綻開來,再一朵朵的飛快枯萎,從人身上滑落而下,像是隻那麼一剎,便開盡了它們一生的使命。
她愣愣地看着,不發一言。
耳,已失聰;眼,也只能看得到那被血色包裹着的兩個人。
便如參商大帝靈識所進駐着的統帥同墨衍所說的一樣,此時此刻,褚妖兒正看着她的父母。
看着她這一世,分離了十多年的時間,不過纔剛剛團聚的父母。
看着她在這世上唯一的至親,看着她在這世上最親的親人。
人之髮膚受之父母,她的身體,她的血脈,全都從這兩人身上繼承而來,她身上流淌着他們的血,她的呼吸因他們的結合而存在,她的靈魂因他們的相濡以沫而輾轉歸來。
若是沒有他們,如何能有以前的那一縷魂思,如何能有現在的褚妖兒?
沒有他們,就不可能有褚妖兒!
這個是絕對的,連創世神都無法反駁的真理。
可是,可是。
便因參商大帝的到來,在他完美的操控之下,這兩個人,在褚妖兒的眼前,飛快的喪失着所有的生機,飛快的朝着那象徵着死亡的地域而去。
那連骨二箭,終於還是如同參商大帝所算計的一樣,沒有射到褚妖兒的身上,而是那麼剛剛好的,將秦極雲,以及化身成爲龐大紫色神龍的褚紫晟,給接連洞穿了他們的身體,讓他們在最短的時間內死亡,讓他們連片刻的彌留都不能有。
參商大帝化身的統帥依舊是與墨衍對峙着。
可即便對峙,他卻還是能夠感知到身後一切的發展,感知到褚妖兒那呆滯的目光,感知到褚妖兒那陡然變得無比迅速的心跳。
他感知着,感知着,脣角的笑容,一如正盛開着的曼珠沙華,美得驚心動魄,也美得詭譎迷離。
“她很恨我吧。”
他對着面前的墨衍聲音低低的笑着,似是怕打破褚妖兒此刻身處着的寂靜氛圍:“她以前就很恨我……如今,應該更恨我。”他脣角笑容擴大,竟似是發自內心的開懷,“她恨我,我真高興。”
殺了她的王叔,殺了她的父王,殺了她的母妃。
如今,這個世上,好像也就只有一個叫做禇嶽巖的男人,是她的堂兄。
不過,堂兄而已,若是他沒記錯的話,她和她堂兄之間,以前的關係並不好,就算近來緩和了不少,但也只是堂親而已,並不是真正意義之上的血親,他沒必要再去將她的堂兄給解決了。
反正她那個堂兄,也是剛剛死了父親,和她一樣,都成爲了孤兒。
兩個孤兒在一起,這可不是比一個孤兒單獨一人,還要更來得讓人心情愉悅?
獨自一個人,心中的哀傷、悲憤、苦悶等等等等,都只能自己一個人感受,即便向人分享,也無法讓別人感同身受。
可兩個人就不同了。
兩個人都是孤兒,且都是父母雙亡的孤兒,彼此經歷相同,又是有着一些些血緣關係的,如此,兩個人在一起,彼此都能明白彼此的痛苦,倘若一個被逼得發瘋,那另一個也勢必是會被連帶的也跟着一起發瘋。
試想一下,兩個孤兒在一起發瘋,這豈非真的是很有意思的?
他想着,笑容漸漸加深,覺得自己讓褚妖兒成爲一個孤兒,這真是他今日所做的最爲正確的決定。
然。
對面的墨衍,卻是在這時候,終於開口。
墨主道:“你會後悔的。”
?!
後悔?!
統帥眯眼:“我會後悔?”
墨主重複:“你會後悔的。”同時,也是睜開眼來,漆黑的眸中死寂沉沉,似是永遠也照不亮的暗色,“你一定,一定會後悔你今日的所作所爲。”
他聲音有些輕,有些緩,猶如很多很多年之前,做出了褚妖兒“吾主迴歸”那句預言的那個人,神態認真而鄭重,似是怕驚動了天道一般說得極輕聲,讓人不得不去相信。
見墨衍說得言辭鑿鑿一般,統帥本就眯着的眼睛,當即更加的緊眯起來。
良久,統帥斷然道:“不可能。我絕不後悔。”
“是嗎。”墨主笑了笑,笑容有些奇異,“那我們來打個賭吧。”
“怎麼賭?”
明知褚紫晟和秦極雲的死,已成定局,自己這時候再過去,也無法挽回什麼,墨衍反倒不再去看褚妖兒那邊,只關注着身前這個被參商大帝附身的統帥,以免統帥再度在暗中出手,讓褚妖兒更加無從承受:“就賭我今日的話,絕對會作數。而代價是你會在妖兒手中灰飛煙滅。怎樣,你敢不敢賭?”
聞言,統帥沒有立即回答,而是深深地看着他。
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猜測,過了良久,統帥才道:“可我爲什麼要和你賭?這個賭約對我來說太不公平。”
墨衍笑:“你爲什麼不和我賭?若我輸了,這就表明我對她理解不夠深,我也不夠資格再站在她的身邊,這樣,我要付出的代價如何,應該是你樂於見到的。”他幾乎是以一種好整以暇的姿態,看着對面的人,“這樣的話,你可敢賭?”
以一個灰飛煙滅的下場,賭一個永遠離開褚妖兒身邊的下場。
這分明是非常好做的選擇題。
任何的正常人,恐怕無論如何都不會去賭。
畢竟一個是魂飛魄散的死亡,一個則只是離開所愛之人的身邊而已。
可參商大帝畢竟是參商大帝,墨衍猜準了這個人古怪的脾性,也更加猜準了這個人對褚妖兒的感情。
這纔給出這麼一個不公平的選擇題——
“好,我和你賭。”
聽着參商大帝的回答,墨衍極其滿意的笑了。
他看着他,眸光深邃到讓對面的人看不懂。
他道:“大帝,我是說真的,你一定,會爲今日所作所爲感到後悔。”
統帥回視着他,不發一言。
而這時。
眼看着那第二箭,從褚紫晟和秦極雲的身體上連骨而過,讓得褚紫晟原本化成的紫色神龍,那龐大的龍體,陡然便消散,恢復了之前的人身,也讓得秦極雲幾乎是以一種要擁抱着褚妖兒的姿態,身後揹負着褚紫晟的重量,倒在了褚妖兒的面前。
倒在褚妖兒面前,距離他們的女兒,不過那麼寸許距離。
而似乎,依舊是參商大帝的手筆,褚紫晟和秦極雲被那連骨二箭洞穿了身體,在瞬息之內喪失了絕大多數的生機後,本該是無法再維持憑空御風而立的姿態,該朝着下方的海域掉落而去的,可此時,卻還是詭異的撲倒在褚妖兒身前,讓她以這樣近的距離,看得清清楚楚。
看清楚,她的父王母妃,是怎樣爲了她,死在她面前!
同時也是看清楚,她最後的至親,怎樣爲她而死。
“噗。”
秦極雲吐出一口血來,本就蒼白的面色,此時變得更加的慘白。
她瞳孔似是也要開始渙散了,濃烈的生機從她體內飛快的隨着血液而流失,讓她整個人的氣息,瞬間降低至零點。
眼前女兒的腿腳,似是仍舊被壓制着無法動彈,她並沒有去質問責怪女兒,爲什麼剛剛居然不躲,她只極其虛弱的伸出手去,顫抖着指尖,握上褚妖兒的裙角。
只是這麼一個簡單的動作,她做出來,竟是要立即死過去。
她沒有力氣擡頭去看褚妖兒,只得微微張着嘴,顫抖着脣,以一種近乎於無聲的音色道:“妖兒……母妃、母妃只求你……一生平安……”
說完,最後一絲力氣耗盡,她的手重重垂落下去。
卻是被另一人的手握住。
褚紫晟身懷神龍血脈,儘管參商大帝並未給他任何的彌留時間,但他還是憑藉着體內傳承了千萬年的強大血脈,生生持着一口氣不散。
他握住秦極雲的手,用盡全身力氣,將秦極雲整個人深深擁進懷中。
然後也是同樣的再沒有什麼力氣擡頭去看褚妖兒,同樣近乎於是無聲的道:“妖兒,聽父王母妃的話,好好活下去。”
好好活下去……
這個世界,這個東靈,離不開你。
接着,他像是十分疲憊一般,微微歪下頭去,將下顎抵在秦極雲的肩上,深深閉上眼。
閉上眼,再也睜不開。
兩個人的氣息,幾乎是在同一時刻,瞬間消失無蹤。
只留下垂頭看着兩人相擁着死去的褚妖兒,心臟跳得極快,像是要蹦出胸腔了一樣,跳得她心口發痛,呼吸也是艱澀。
而她此刻,終於是能聽見聲音。
聽見她的母妃說求她一生平安,聽見她的父王說要她好好活下去。
她聽見了,她都聽見了。
聽見他們的遺言,聽見他們爲人父母,臨死之時對唯一的女兒所作的唯一願望。
他們……
多愛她。
連死,都是沒有埋怨她,沒有責怪她,只一心的念着她的安危,念着她以後的生活,念着她從今往後自己一個人了,是孤兒了,也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
活下去。
活下去……
活下去!
褚妖兒喉頭都要發疼。
她眼裡不知何時盈滿了水光,須臾便匯成一顆顆水珠從眼角滑落。
可她卻像是完全沒有感受到一般,只垂頭看着褚紫晟和秦極雲兩人的身體——
應該說是屍體。
可她並不願意用這個詞彙來侮辱她父母。
看他們兩人,父王是穿着黑衣,母妃是穿着紅衣,豔紅的血沒能染紅了那黑衣,也沒能讓紅衣變色。兩人雖是閉着眼,但那一人在後擁抱着一人的姿態,一人在前蜷縮進身後人懷抱的姿態,神態一致的平和,怎麼看都不像是死去的人,而只是他們睡着了一樣,稍許輕微的聲音,或許都能將他們吵醒。
褚妖兒看着看着,不知過了多久,終於是動了動脣,哽咽着、無聲着、極其痛苦着,喊出幾個字來。
“父王……母妃……”
她喊着,眼淚像是斷了線的珠子,不停的自眼角滑落。
終於,不知何時,被禁錮着的四肢恢復了過來,她也緩緩的低下身去,蹲下來,看着兩人擁抱在一起的身體,聲音輕輕的,低低的:“父王,母妃,你們醒醒啊,妖兒在這裡。”
她嘴脣顫抖得不成樣子。
可身體卻是沒抖,聲音也沒抖,環抱住雙腿的手指也沒抖。
若非眼淚不停的在流,她看起來就跟尋常人家裡的孩子,去喊還沒醒來的父親母親起牀一樣,再自然正常不過。
然而,兩人依舊是在閉着眼,沉睡了一般,沒有迴應她。
便留她一個人還在那裡喊:“父王,母妃,好久不見,你們不準備陪妖兒了嗎?”
依舊是靜默無聲。
她卻不死心一樣,繼續喊:“父王,母妃,你們不疼妖兒了嗎,爲什麼都不捨得睜開眼看一看我呢?我們十幾年沒見,我都長大了,和小時候不一樣了,你們不願意看看嗎?”
“你們知道嗎,我能修煉了,我變得很厲害了,好多人都不是我的對手,我也有了自己的封號,我再也不是以前那個需要被母妃護在懷裡的小孩子了。”
“母妃,小時候你喜歡給我穿紅色的衣服,可是我最喜歡紫色,我喜歡和父王名字一樣的紫色。母妃,你看我穿紫色是不是很漂亮?母妃,你爲什麼不說話,你不喜歡妖兒穿紫色嗎,那我穿紅色的裙子給你看,你再看看妖兒好不好看,好嗎?”
“父王,你和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樣,是個大英雄……不對不對,你不是英雄,英雄怎麼能形容你呢,你是梟雄,最值得人敬佩的梟雄。妖兒在不知道你就是父王的時候,就對你特別的崇拜,在我知道你是我父王的時候,別提多開心了。唔……雖然那時候,我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以爲你和母妃是拋棄我了,不要我了纔會把我丟在褚王府……”
她絮絮叨叨的說着,專挑兩人離開的那十一年裡的事情說,一件接一件的,似乎要將自己這十一年以來的所有經歷、所有悲歡苦樂,全都講述給他們聽。
想讓他們明白,即便分離了這麼多年,她從一個小小的小女孩,長成了如今這樣大的大姑娘,可她還是母妃的小棉襖,還是父王口中漂漂亮亮的小妖精。
想讓他們明白,不論如何,不管前世今生,她終究是他們的女兒,終究是他們身上掉下來的肉。
想讓他們明白,就算是死……
就算是死。
她也不承認,他們已經死了,死在她面前,呼吸都停了很久很久。
她邊說邊哭,眼淚溼了前襟,溼了內衫,也溼了皮膚。
溫涼的淚水如同世上最熾熱的烈火一樣,灼燙着她的身體,讓她呼吸變得更加艱難。
終於,得不到褚紫晟秦極雲的任何回覆,她以一個雙臂環抱着雙腿的姿勢,頭深深的埋進去。
然後小小聲的哭道:“父王,母妃,爲什麼不理我,爲什麼不肯睜眼看我一眼……”
“你們真的……不要我了嗎……真的……走了嗎……”
她說着,終於還是沒忍住,深深的埋着頭,哭出聲來。
聲嘶力竭。
淚乾心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