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我的記憶,自離開幹臊的喀斯地和加里哥宇羣落①以後,我們來到了清新的、鬱鬱蔥蔥的多爾多涅河谷。我們每天行程不多,富饒的大地使村民們豐衣足食,因此演出場次排得滿滿的,錢幣輕而易舉地落到了卡比的木碗裡。
① 加里哥宇羣落:地中海區常綠矮灌木叢。
一座凌空而起的大橋,輕盈地橫跨在寬闊的河面上,猶如被薄霧中的縷縷遊絲支撐着一般;河水靜靜地、懶洋洋地流淌着,那是居勃扎克橋和多爾多涅河。
那裡有一座廢棄的城市,四處是溝壑、洞穴和鐘樓。在一片倒塌的牆壁和迴廊中,在東一簇西一簇的灌木叢中,知了在鳴叫。那就是聖埃米里翁②城。
② 聖埃米里翁:法國西南部紀龍省內一古城。
這一切在我現在的腦海中都已變得模糊不清。然而有一個場面是難忘的,因爲當我最初接觸到它的時候,便已留下極深的印象,時至今日,仍記憶猶新。
我們是在一個貧窮的村莊裡過的夜,天一亮就啓程了。我們在塵土飛揚的道路上走了很久,我們的目光一直被封閉在兩旁都是葡萄架的路面上。忽然,視線開闊了,眼前是一片廣闊無垠的空地,恰如一道帷幕驟然在我們面前被拉開一般。
我們剛剛走到一座山丘上,只見有一條大河繞着它緩緩地流淌着。在河的那邊,大城市的無數屋頂和鐘樓一直延伸下去,直達模糊不清的地平線。多少鱗次櫛比的房屋:到處是聳立的煙囪!其中有幾個顯得又高又細,如柱子一般矗立着,從那裡噴出來的滾滾濃煙在微風中飄蕩,在城市的上空形成一層灰色的霧氣。河面上,在水流的中心,沿着碼頭,停泊着不計其數的船隻,林立的桅杆、纜繩和迎風飄揚的彩旗和船帆,它們都混雜在一起。人們可以聽到沉悶的隆隆聲、鐵器撞擊的嘔哨聲、鍋爐聲和錘子聲,還有壓過這一切聲音的碼頭上的流水般奔馳着的車輛聲。
“這是波爾多。”維泰利斯對我說。
一個象我這樣成長起來的孩子,他見到過的,不過是克勒茲的貧窮的鄉村或者沿路偶然碰見的幾座小城鎮。在我看來,波爾多簡直是一座仙城。
我不加思索地停住了腳步,一動不動地呆在那裡,向着前方、遠處、近處和四周張望.
我的視線很快固定在一點上:河水及水面上的船隻。
的確,我對那裡進行的繁忙而又混亂的活動很感興趣,尤其因爲我還根本不瞭解其中的奧妙。
有的船張着滿帆,微微向一側傾斜,朝下游駛去;有的船則溯流而上;也有的似河中小島,紋絲不動;還有一些在自己打轉,卻又看不見是什麼東西在驅使它們轉動;也有一些船,竟沒有桅杆,沒有風帆,只有一個噴吐滾滾濃煙的煙囪,它們往各個方向疾駛而去,在它們後面的黃色水面上,翻起一道道吐着白色泡沫的奔騰着的水流。
“現在是漲潮時間,”維泰利斯沒等我問便對我說,“有的船來自大海,經過了長時間的航行,船身的油漆已被弄髒,象生了一層鐵鏽似的,這是些遠航回來的船。也有的正離開碼頭,它們就是你見到的在江心打轉的船隻,這些船是在繞開別的船上拋下的錨索,要把船頭對着上漲的潮水,爲了好啓航。那些在一片煙霧中航行的是拖輪。”
多麼稀奇古怪的詞彙!多麼新奇的思想!
當我們到達連接巴斯蒂德和波爾多的大橋時,維泰利斯已經沒有功夫回答我要向他提出的哪怕是百分之一的問題。
直到現在,我們還沒有在經過的城市作過長時間的逗留,演出迫使我們每天改變場地,以便招徠新的觀衆。組成“著名的維泰利斯先生雜耍班”的滑稽演員事實上不可能演出變化多端的節目,當我們演完《心裡美先生的僕人》、《將軍之死》、《正義之勝利》、《服瀉藥的患者》以及三、四個其他節目之後,已經沒有新的節目了,演員也已盡了最大的努力。因此,我們必須到別處去,在從未看過這些節目的觀衆面前重演《服瀉藥的患者》或《正義之勝利》。
波爾多卻是個大城市,觀衆的更新非常容易,只要換一個區,我們每天就可演它三、四場,觀衆決不會象在卡奧爾發生的那樣叫嚷“老演這些玩意兒!”
我們應當從波爾多去波城①。在這條路上,我們必須穿過從波爾多城門一直延伸到比利牛斯山、被人們稱之爲朗德的大荒漠。
① 波城;法國比利牛斯省首府。市內有建於十三世紀的城堡,十四世紀的-望塔等古建築物。
儘管我不再是寓言中一隻十足的幼鼠,對看到的一切都表示驚訝、恐懼或不勝仰慕,然而從這次旅行一開始我就犯了一個錯誤,這就使我的師傅哈哈大笑,一直笑到抵達波城爲止。
我們離開波爾多已有七、八天光景,先是沿着加龍河②行走,然後在朗貢③離開加龍河,踏上去蒙德馬鬆④的路程,那條道路是塌下去的。再也見不到葡萄園,再也見不到草地和果園了。映入眼簾的只是松林和石南村,房屋變得更加稀少和破爛。我們現在置身於一片廣闊的平原之中,一望無際,地勢略有起伏。沒有莊稼,沒有森林,遠處是灰褐色的土地;近處,在我們的身旁,沿路覆蓋着一片毛茸茸的青苔、乾枯的石南村和枯萎的金雀樹。
② 加龍河:法國的南部河流。
③ 朗貢:法國紀龍德省城市,位於加龍河下游。
④ 蒙德馬鬆:法國朗德省省府。
“我們已到朗德省了,”維泰利斯說,“在這片荒野中還有二十到二十五里的路要走,你的小腿得加把勁。”
其實豈止小腿,精神上和心靈上更要鼓足勇氣。在這似乎渺無邊際的荒路上行走,一陣陣悵然的淒涼感和絕望感時時襲繞着我。
從這些時候以來,我已作過多次海上旅行。每當我置身於大海而見不到任何船帆的時候,我總有一種無法形容的孤寂和憂傷感。
我們向淹沒在秋天的霧靄中的地平線望去,除了展現在我們面前的平坦、單調的灰色原野外,什麼也看不見,就象在茫茫的大西洋上一樣。
我們往前走着,不由自主地向四周看看,總認爲還在原地止步不前哩。景色是單一的:永遠是石南樹和金雀樹,永遠是苦蘚植物,要不就是羊齒,它們柔軟的舞動着的葉子,隨着風搖來擺去,象波浪一樣,時起時伏。只是在走了很長一段距離之後,我們才穿過一片面積不大的樹林,即便是這樣,它也沒有一般樹林那樣的歡樂色彩。樹林裡生長着松樹,松枝一直修剪到樹頂,樹幹上處處是行人刻劃的深深的刀痕,從那紅紅的傷口處流出水晶般的白色眼淚。陣風從樹葉間吹拂面過,響起陣陣哀怨的音樂,人們似乎在傾聽那可憐的受傷的樹所發生的哀嘆。
維泰利斯早已告訴過我,我們將在傍晚到達一個村莊,然後我們在那裡過夜。夜快來臨了,我們卻沒有發現已走近這個村莊的任何跡象。既沒有看見耕地,也沒有看見在原野上吃草的牲口。哪怕遠遠能看到一縷炊煙,也能告訴我們有人家啊!
從早晨開始,我們便一直在趕路,我感到累了,並且我因周身疲倦而垂頭喪氣。這幸福之村難道永遠不會在這無止境的道路盡頭出現嗎?
我徒然地睜大眼睛凝視遠方,我能見到的,只是一片荒野,永遠是荒野,一叢叢的灌木林在愈來愈暗的暮色中變得模糊不清。
我們希望早一點到達,因此加快了腳步。我師傅儘管有走遠路的習慣,然而他也覺得疲勞不堪了,他想在路旁停下來歇一歇。
我沒有坐到他身邊,我想到離路邊不遠的一座長滿金雀樹的小山崗上去看看平原上是否有一星半點燈火.
我呼喚卡比,讓它到我這裡來。可是卡比也累了,它裝聾作啞,這是它不願意服從時所慣用的伎倆。
“你害怕嗎?”維泰利斯問。
維泰利斯這句話打消了我非得把卡比叫來的主意,於是我獨自去尋找了。我不願讓師傅取笑我,因此我一點也不怕了。
夜幕已經垂下,沒有月亮,只有幾顆星星在天空中閃爍,在肉眼可以穿透的淡淡霧氣中灑下一絲絲亮光。
我一面走,一面東瞧西望,發現這朦朧的暮色爲景物抹上了一層奇異的色彩,需要清醒的頭腦才能辨認出灌木林和金雀樹,特別是稀稀拉拉的小樹,伸着彎曲的樹幹和變形的樹枝。從遠處看,這些灌木林、金雀樹和小樹象是存在於另一個怪異的世界中的有生命的物體一樣。
真奇怪,荒野在黑夜中似乎改變了它的本來面目,神秘的幽靈彷彿在那裡盤踞着。
不知爲什麼,我想要是換了別人,他一定會被這些幽靈嚇破膽的,不管怎麼說,這是可能的。維泰利斯不是問過我怕不怕嗎?不過,他這一問,我倒一點都不覺得害怕了。
我越向山坡上攀登,金雀樹變得越來越粗壯,石南村和羊齒也越來越高大,它們的頂部常常高出我的頭,我有時不得不從樹下鑽過去。
然而,我還是很快到達了小山頂。我徒然睜開眼睛,眼前連一絲亮光都沒有,我的視線消失在黑暗中。我能見到的,只是模糊不清的輪廓、奇怪的陰影以及似乎在向我伸出彎曲的胳膊的金雀樹和跳躍着的灌木。
我沒有看到可以說明已經靠近村舍的任何跡象。我側耳傾聽,試圖捕捉某種“哞——”這樣的牛叫聲或者狗吠的聲音。
我豎起耳朵,屏住氣聽了一會兒,不禁打了個寒顫。荒野的沉寂嚇壞了我,我害怕了。怕什麼?我不知道,也許是怕寂靜,怕孤獨,怕黑夜。總之,我覺得大禍來臨了。
這時我憂傷地向四周環顧,發現遠處一個巨大的陰影在金雀樹上頭迅速移動;同時,我彷彿聽到有人掠過樹枝時發出的颯颯聲。
我竭力對自己說,這是恐懼使我產生的錯覺,我看到的陰影可能是灌木,只是事先沒有看見罷了。
沒有一絲風,樹枝再纖細也不會獨自顫動;只有微風吹拂或者有人搖動它的時候它纔會抖動。
是個人嗎?
但是這不可能是人。偌大的一個黑色物體在向我撲過來,它象是一隻我沒有見過的動物,一隻巨大的夜鳥或是一隻四腳大蜘蛛,它那細細的長腿從蒼白的星光下看去,似乎踩着灌木林和金雀樹的枝頂在慢慢地浮動着走過來。
想到這裡,我待不住了。我轉過身,趕緊往山下奔去找維泰利斯。
奇怪!真是上山容易下山難!我鑽進金雀樹和石南樹叢中,被撞倒了,被絆住了,走一步停一步。
在擺脫了灌木的羈絆之後,我往後面溜了一眼。這隻動物已越來越近,它緊緊跟蹤我。
幸好荒野中不再有荊棘的糾纏,穿越草地時,我可以快跑了。
可是,我跑得再快也沒有這隻動物跑得快。我用不着再轉身去瞧,我覺得這個妖怪已經附着在我的背上。
我的呼吸停止了,我因恐慌和狂奔而窒息了;我作了最後的努力,摔倒在師傅的腳下,那三條狗突然爬起來,汪汪地狂吠着。
我只能說出兩個字,這樣機械地重複着:
“野獸,野獸!”
在狗的一片狂吠聲中,我忽然聽到嘿嘿的笑聲。此時,我師傅用手拍拍我的肩膀,讓我轉過身去。
“野獸。就是你自己。”他笑着說,“你壯壯膽瞧瞧!”
他的笑聲,特別是他說的那幾句話,喚醒了我的理智。我壯着膽子睜開眼,瞧了瞧他手指的方向。
那個把我嚇得魂飛魄散的幽靈止步了,它一動不動地停在路上。
我承認,我見了它又一次感到厭惡和恐懼。但是我現在已經不在荒野裡,維泰利斯在這兒,幾條狗圍在我身邊,我已擺脫了孤獨和沉寂使我惶恐不安的影響。
我壯大膽子,用最堅定的目光注視着幽靈。
那是一頭野獸嗎?
那是一個人嗎?
它確有人的軀體、頭和胳膊。
不過它的皮膚上長滿了野獸的毛,它用兩條細長的腿站立着。
夜儘管很黑,我仍然能分辨清這些細節。無數的星星在天空中灑下一道道蒼白的光,那瘦長的黑影子象浮現在星空中的一個幽靈。
假如我的師傅不對幽靈說話,我一定還會長時間地被這個問題折騰得心神不定。
“勞駕,請問我們離村子還遠嗎?”維泰利斯問道。
既然和他說話,那他一定是人了。
我聽到的回答,僅僅是一陣刺耳的笑聲,似鳥叫一般。
那莫非是隻動物了?
我的師傅再三發問。在我看來,那是缺乏理智的表現。動物即使有時能聽懂我們對它說的話語,它卻不會回答我們。
我多麼驚訝!這隻動物竟然會說“附近沒有人家”,“只有一個羊圈”,還說它樂意爲我們帶路。
既然會說話,那它爲什麼又長着這樣的腳?
要是我有膽量,我大可以靠近它,將它的腳看個仔細。它看來並不兇惡,但是我仍然沒有勇氣。我撿起小包兒,一言不發地跟着我的師傅。
“你現在明白了沒有,是什麼使你怕成了這個樣子?”維泰利斯邊走邊問我。
“哦,可是我不知道這是什麼,這裡有巨人嗎?”
“有的,當他們踩着高蹺的時候。”
維泰利斯向我解釋說,朗德省人爲了避免陷入齊腰深的沙土地或沼澤地,他們便用兩根木棍,裝上擱腳架,把腳捆在上面。
“這就是在膽小的孩子看來,他們變成了穿着七里長的靴子的巨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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